有了“謂語形式”這意義,這些句子的結構才可以看得清楚,中國語的基本特征也才可以完全顯現。書中並用新的圖解法表示這些結構,更可使人了然。書中又說到古人文章不帶標點,遇著某一意義可以獨立也可以不獨立時,句與分句的界限就不能十分確定;我們往往得承認幾種看法都不錯,這是謹慎而切用的態度。關係也很大。
新文學運動和新文化運動以來,中國語在加速的變化。這種變化,一般稱為歐化,但稱為現代化也許更確切些。這種變化雖然還隻多見於寫的語言——白話文,少見於說話的語言,但日子久了,說的語言自然會跟上來的。王先生在本書裏特立專章討論“歐化的語法”,可見眼光遠大。但所謂歐化語的標準很難選擇。新文學運動到現在隻有廿六年,時間究竟還短;文學作品誠然很多,成為古典的還很少,就是有一些可以成為古典,其中也還沒有長篇的寫作。語法學家取材自然很難;他若能兼文學批評家最好,但這未免是奢望。本書舉的歐化語的例子,範圍也許還可以寬些,標準也許還可以嚴些;但這對於書中精確的分析的結果並無影響。歐化的語法這一章的子目便可以表現分析的精確,現在抄在這裏:
一、“複音詞的製造”。二、“主語和係詞的增加”。三、“句子的延長”。四、“可能式、被動式、記號的歐化”。五、“聯結成分的歐化”。六、“新代替法和新稱數法”。七、“新省略法,新倒裝法,新語法及其他”。看了這個子目,也就可以知道歐化的語法的大概了。中國語的歐化或現代化已經二十六年,該有人清算一番,指出這條路子那些地方走通了,那些地方走不通,好教寫作的人知道努力的方向,大家共同創造“文學的國語”。王先生是第一個人做這番工作,他研究的結果影響中國語的發展一定不在小處。
本書從“造句法”講起,詞類隻占了一節的地位,和印歐語的文法先講詞類而且逐類細講的大不同。這又是中國語和印歐語根本差異處。印歐語的詞類,形態和作用是分不開的,所以在語法裏占重要的地位。中國語詞可以說沒有形態的變化,作用又往往隨詞序而定,詞類的分辨有些隻有邏輯的興趣,本書給的地位是盡夠了的。本書以語法作用為主,而詞類,仂語等都在句子裏才有作用,所以從造句法開始。詞類裏那些表現語法作用的如助動詞(“把”字“被”字等)、副詞、情貌詞、語氣詞、聯結詞、代詞都排在相當的地位分別詳論。但說明作用,有時非借重意義不可。語句的意義固然不能離開語詞的結構——就是語法作用——而獨立,但語法作用也不能全然離開意義而獨立。最近陳望道先生有《文法的研究》一篇短文(《讀書通訊》五十九期),文後附語裏道:“國內學者還多徘徊於形態中心說與意義中心說之間。兩說都有不能自圓其說之處。鄙見頗思以功能中心說救其偏缺。”功能就是作用。
可惜他那短文隻描出一些輪廓,無從詳細討論;他似是注重詞類(文中稱為“語部”)的。這裏隻想舉出本書論被動句的話,作為作用和意義關係密切的一例。書中說被動句所敘述的,對句子的主格而言,是不如意或不企望的事。這確是一個新鮮的發現;中國語所以少用被動句,我們這才了然。——本書雖以語法作用為主,同時也注重種種用例的心理;這對於語文意義的解釋是有益處的。
本書目的在表彰中國語的特征,它的主要的興趣是語言學的。如上文所論,這一個目的本書是達到了。我們這時代的人對於口頭說的也是筆下寫的現代語最有親切感。在過去許多時代裏,口頭說的是一種語言(指所謂官話。方言不論),筆下寫的另是一種語言;他們重視後者而輕視前者。我們並不輕視文言,可是達意表情一天比一天多用白話,在現實生活裏白話的地位確已超出文言之上。本書描寫現代語,給我們廣博的精確的新鮮的知識,不但增加我們語言學的興趣,並且增加我們生活的興趣,真是一部有益的書。但本書還有一個目的,書中各節都有“定義”,按數目排下去,又有“練習”、“訂誤”和“比較語法”,是為的便於人學習白話文和國語,用意很好;不過就全書而論,這些究竟是無關宏旨的。
1943年3月,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