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分冊敘述“古文論”(一○三至一五一麵),也很充實,關於韓愈,特別列出“不平則鳴”與“文窮益工”一目(一三三至一三四麵),這是韓愈的重要的文學見解,不在“惟陳言之務去”以下,但是向來沒有得著應得的地位。本書《緒言》中說到“解釋的方法”,有“辨似”一項,就是分析詞語的意義,在研究文學批評是極重要的。文學批評裏的許多術語沿用日久,像滾雪球似的,意義越來越多。沿用的人有時取這個意義,有時取那個意義,或依照一般習慣,或依照行文方便,極其錯綜複雜。要明白這種詞語的確切的意義,必須加以精密的分析才成。書中如辨漢代所謂“文”並不專指詩賦(一冊九八麵),又如論到辭賦的獨特價值就是在不同於詩,而漢人將辭賦看作詩,“辭賦的本身品性,當然被他們埋沒不少,辭賦的當時地位,卻賴他們提高好多”(一冊一二○麵),都是用心分析的結果,這才能辨明那些疑似之處。
朱先生的《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自序》裏說:“這本書的敘述特別注重近代的批評家”(四麵);他的書大部分以個別的批評家標目,直到清代《白雨齋詞話》的著者陳廷焯為止。他的“遠略近詳”的敘述,恰好供給我們的需要,彌補我們的缺憾。這還是第一部簡要的中國文學批評全史,我們讀來有滋味的。這原是講義稿,不是“詳密的中國文學批評史”,《自序》裏說得明白。我們隻能當它“大綱”讀著;有人希望書裏敘述得詳備些,但那就不是“大綱”了。《自序》中還說這本書是兩次稿本湊合成的,現在卻隻留下一處痕跡,第三十七章裏說:
“東坡少遊於柳詞皆不滿,語見前”(一九六麵),前麵並不見;這總算不錯了。作為“大綱”,本書以批評家標目,倒是很相宜的;因為如《自序》所說,“這裏所看到的,常常是整個的批評家”(四麵)。朱先生關於中國文學批評的著作很多,《讀詩四論》(商務)之外,還有許多研究曆代批評家的論文,曾載在武漢大學的《文哲學報》上,現在聽說已集成一書,由上海開明書店印行了。《讀詩四論》和那些論文都夠精詳的,創見不少。
他取的是客觀的分析的態度。《大綱》的《自序》裏提到有人“認為這本書不完全是史實的敘述,而有時不免加以主觀的判斷”。朱先生承認這一點,他提出“史觀的問題”,說“作史的人總有他自己的立場”(五麵)。本書倒是有夾敘夾議的,讀來活潑有味,這正是一因。但是朱先生的史觀或立場,似乎也隻是所謂“釋古”,以文學批評還給文學批評,中國還給中國,一時代還給一時代。這似乎是現代的我們一般的立場,不見其特別是朱先生主觀的地方。例如書中敘“盛唐”以後論詩大都可分二派:“為藝術而藝術,如殷、高仲武、司空圖等”,“為人生而藝術,如元結、白居易、元稹等”(九三至九四麵)。兩派的存在得著外來的意念來比較而益彰。又如論袁枚為王次回辯護道:“次回《疑雨集》,與《隨園詩話》所舉隨園、香亭兄弟之詩論之,非特與男女性情之得其正者無當,即贈勺采蘭,亦不若是之繪畫裸陳也。……若因風趣二字,遂使次回一派,以孽子而為大宗,固不可矣。”(三六三麵)這可以說是“雅正”的傳統,不過是這時代已經批評的接受了的,和上例那一對外來的傳統的意念的地位一般。這些判斷都反映著我們的時代,與其說是主觀的,不如說是客觀的,可是全書以陳廷焯作殿軍,在這末一章裏卻先敘莊木或譚獻道:“清人之詞,至莊譚而局勢大定,莊譚論詞無完書,故以亦峰(廷焯字亦峰)之說終焉”。(三九六麵)這個判斷是客觀的,但標目不列代表的批評家莊譚,隻舉出受莊氏影響的陳氏,未免有些偏畸或疏忽。然而這種小節是不足以定主客觀之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