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照一般的用法,“不上口”好像隻是拗口或不順口,這當然沒有明確的分野,不過若以受過現代中等教育的人為標準,出入也許不至於太大。第一意義的“上口”太嚴格了,按這個意義,白話詩文能夠上口的恐怕不多;最重要的,這樣限製足以阻礙白話詩文的進展,同時足以阻礙口語的進展。

白話詩文和口語該是交互影響著而進展的,所謂“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

第二意義的“上口”,該可用作朗讀的標準。這所謂“上口”,就是使我們不致歪曲我們一般的語調。如何算“歪曲”,還待分析的具體的研究,但從這些年的經驗裏,我們也可以知道大略。例如長到二三十字的句,十餘字的讀,中間若無短的停頓,便不能上口;國語每十字間總要有個停頓才好。又如國語中常用被動句,現在固然不妨斟酌加一些,但不斟酌而濫用,便覺刺耳。口語和白話文裏不常用的譯名,不容易上口;詩裏最好不用,至少也須不多用——外國文更應該如此。他稱代詞“它”和“它們”,國語裏極少,也當細酌。文言夾在白話裏,不容易和諧;除非白話裏的確缺少那種表現,或者熟語新用,但總是避免的好。至於新詩裏的隱喻常是創造的,上口自然不易。

可是這種隱喻的發展也是詩的生長的主要的成分,所謂“形象化”。舊日各種詩體裏也有這個,不過也許沒有新詩裏多;而且,那些比較凝定的詩體可以掩藏新創的隱喻,使它得到平衡。所以我們得靠朗讀熟悉這種表現,讀慣了就可以上口了。其實除了一些句式,所謂不能上口的生硬的語彙,經過相當時間的流轉,也許入了口語,或由於朗讀,也會上口;這種“不上口”並不是絕對的。——我們所謂朗讀,和宣讀文告的宣讀是一類,要見出每一詞語第一句子的分量。這跟說話不同;新詩能夠“說”的很少。

現時的詩朗誦運動,似乎用的是第一意義的“上口”的標準,並且用的是一般民眾的口語的標準。這固然不失為詩的一體,但要將詩一概朗誦化就很難。文化的進展使我們朗讀不全靠耳朵,也兼靠眼睛。這增加了我們的能力。現在的白話詩有許多是讀出來不能讓人全聽懂的,特別是詩。新的詞彙、句式和隱喻,以及不熟練的朗讀的技術,都可能是原因;但除了這些,還有些複雜精細的表現,原不是一聽就能懂的。

這種詩文也有它們存在的理由。這種特別的詩,也還需要朗讀,但隻是讀給自己聽,讀給幾個看著原詩的朋友聽;這種朗讀是為了研究節奏與表現,自然也為了欣賞,受用。誰都可以去朗讀並欣賞這種詩,隻是這種詩不宜於大庭廣眾。卞之琳先生的一些詩,馮至先生的一些十四行,就有這種情形。

近來讀到歐外鷗先生的一首詩,似乎也可作例。這首詩題為《和平的礎石》,寫在香港,歌詠的是香港老總督的銅像。現在節抄如下:

金屬了的他是否懷疑巍巍高聳在亞洲風雲下的休戰紀念坊呢?

奠和平基礎於此地嗎?

那樣想著而不瞑目的總督,日夕踞坐在花崗石上永久的支著腮,腮與指之間生上了銅綠的苔蘚了——……手永遠支住了的總督,何時可把手放下來呢?

那隻金屬了的手。

詩行也許太參差些。但“金屬了的他”“金屬了的手”裏的“金屬”這個名詞用作動詞,便創出了新的詞彙,可以注意。

這二語跟第六七行原都是描述事實,但是全詩將那僵冷的銅像灌上活潑的情思,前二語便見得如何動不了,動不了手,第三語也便見得如何“永久的支著腮”在“懷疑”。這就都帶上了隱喻的意味。這些都比較生硬而複雜,隻可朗讀給自己聽;要是教一般人聽,恐怕不容易聽懂。不過為己的朗讀和為人的朗讀卻該同時並進,詩才能有獨立的圓滿的進展。

1943年,194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