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新的音樂又帶來了一種新的詩體——詞。因為歌唱的緣故,重行嚴別四聲。但在宋亡以後詞又不能唱了,隻生活在僅辨平仄的“吟”裏。後來有時連平仄也多少可以通融了,這又是朗讀的影響;詞也脫離音樂而獨立了。元代跟新音樂並起的新詩體又有曲,直到現在還能唱;四聲之外,更辨陰陽。因為未到朗讀階段,“看”起來總還不夠分量似的。曲以後的新詩體就是我們現代的“新詩”——白話詩。新詩不出於音樂,不起於民間,跟過去各種詩體全異。過去的詩體都發源於民間樂歌,這卻是外來的影響。因為不是根生土長,所以不容易讓一般人接受它。新文學運動已經二十六年,白話文一般人已經接受了,但是白話詩懷疑的還是很多。不過從語言本身和詩本體的進展來看,這也是自然的趨勢。詩趨向脫離音樂獨立,趨向變化而近自然,如上文所論。過去每一詩體都依附音樂而起,然後脫離音樂而存。新詩不依附音樂而已活了二十六年,正所謂自力更生。一麵在這二十六年裏屢次有人提倡新詩采取民歌(徒歌和樂歌)的形式,並有人實地試驗,特別在抗戰以後。但是效果絕不顯著。這見得那種簡單的音樂已經不能配合我們現代人複雜的情思。現代是個散文的時代,即使是詩,也得調整自己,多少傾向散文化。而這又正是宋以來詩的主要傾向——求自然。再說六朝時外來的影響可以改變向來的傳統,終於形成了律詩,直活到民國初年,這回外來的影響還近乎自然些,又何可限量呢?新詩不要唱,不要吟;它的生命在朗讀,它得生活在朗讀裏。我們該從這裏努力,才可以加速它的進展。
過去的詩體都是在脫離音樂獨立之後才有長足的進展。
就是四言詩也如此,像嵇康的四言詩,豈不比“三百篇”複雜而細密得多?五七言古近體的進展,我們看來更是顯著:
“取材廣而命意新”(曹學亻全《宋詩鈔》序中語),一句話,扼要的指出這種進展的方向。詞的分量加重,也在清代常州詞派以後;曲沒有脫離音樂,進展就慢得多。這就是說,詩到了朗讀階段才能有獨立的自由的進展,但是新詩一產生就在朗讀階段裏,為什麼現在落在白話文後麵老遠呢?一來詩的傳統力量比文的傳統大得多,特別在形式上。新詩起初得從破壞舊形式下手,直到民國十四年,新形式才漸漸建設起來,但一般人還是懷疑著。而當時詩的興味也已趕不上散文的興味濃厚。再說新詩既全然生活在朗讀裏,而詩又比文更重聲調,若能有意的訓練朗讀,進展也可以快些;可是這種訓練直到抗戰以後才多起來。不過新詩由破壞形式而建設形式,現在已有相當成績,正見出朗讀的效用。
新詩的語言不是民間的語言,而是歐化的或現代化的語言。因此朗讀起來不容易順口順耳。固然白話文也有同樣情形,但是文的篇幅大,不順的地方容易掩藏,詩的篇幅小,和諧的朗讀更是困難。這種和諧的朗讀本非二三十年可以達成。
律詩的孕育經過二百多年;我們的新詩是由舊的人工走向新自然,和律詩方向相反,當然不需那麼長的時期,但也隻能移步換形,不能希望一蹴而就。有意的朗讀訓練該可以將期間縮短些,縮得怎樣短,得看怎樣努力。所謂順口順耳,就是現在一般人說的“上口”。“上口”的意義,嚴格的說,該是“口語裏有了的”;現在白話詩文中有好些句式和詞彙,特別是新詩中的隱喻,就是在受過中等教育的人的口語裏,也還沒有,所以便不容易上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