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曲的種類很多,往往因地而異,各有各的來曆,這裏無須詳論。俗曲大多數印成唱本,普通就稱為唱本。許多的小調和大鼓調都有唱本。唱本以七字句或十字句為基調;有些可以合樂,但長篇隻為吟誦而作。唱本篇幅長,要句調整齊,得多參用文言,便不能很“自然”。它的“自然”還趕不上山歌,但比一般的詩總近於口語些就是了。它也無所謂“流利”與否。童謠的俳諧氣、誇張和不切合的情形,唱本都有;它的不切合特別表現在套語裏,如佳人,牙床等。加上白話文言的駁雜,敘述描寫的繁瑣,完美的作品極少。唱本多半是敘事歌,不像童謠和山歌以抒情為主。新詩原隻向抒情方麵發展,無須敘事的體裁,唱本又有許多和新詩不合的地方,新詩不取法於它是無足怪的。現在的詩一方麵向敘事體發展,於是乎柯仲平先生斟酌唱本的形式,寫成《平漢鐵路工人破壞大隊的產生》。那是準備朗讀的,不是準備吟誦的;倒沒有唱本的種種不合的地方,隻是繁瑣得可以,繁瑣就埋沒了精彩。

但是新詩不取法於歌謠,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外國的影響;別的原因都隻在這一個影響之下發生作用。外國的影響使我國文學向一條新路發展,詩也不能夠是例外。按詩的發展的舊路,各體都出於歌謠,四言出於《國風》、《小雅》,五七言出於樂府詩。《國風》、《小雅》跟樂府詩在民間流行的時候,似乎有的合樂,有的徒歌。——詞曲也出於民間,原來卻都是樂歌。這些經過文人的由仿作而創作,漸漸的脫離民間脫離音樂而獨立。這中間詞曲的節奏不根據於自然勻稱和均齊,而靠著樂調的組織,獨立較難。詞脫離了民間,脫離了音樂,脫離了俳諧氣,但隻掙得半獨立的“詩餘”地位。清代常州詞派想提高它的地位,努力使它進一步的詩化,嚴肅化,可是目的並未達成。曲脫離了民間,沒有脫離了音樂;劇曲的發展成功很大,散曲卻還一向帶著俳諧氣,所以隻得到“詞餘”的地位。新文學運動以來,這兩體都升了格算是詩了;那是按外國詩的意念說的,也是外國的影響。

照詩的發展的舊路,新詩該出於歌謠。山歌七言四句,變化太少;新詩的形式也許該出於童謠和唱本。像《趙老伯出口》倒可以算是照舊路發展出來新詩的雛形。但我們的新詩早就超過這種雛形了。這就因為我們接受了外國的影響,“迎頭趕上”的緣故。這是歐化,但不如說是現代化。“民族形式討論”的結論不錯,現代化是不可避免的。現代化是新路,比舊路短得多;要“迎頭趕上”人家,非走這條新路不可。可是話說回來,新詩雖然不必取法於歌謠,卻也不妨取法於歌謠,山歌長於譬喻,並且巧於複遝,都可學。童謠雖然不必尊為“真詩”,但那“自然流利”,有些詩也可斟酌的學;新詩雖說認真,卻也不妨有不認真的時候。曆來的新詩似乎太嚴肅了,不免單調些。卞之琳先生說得好:

可是鬆了,不妨拉樹枝擺擺。

(《慰勞信集》五)

我們現在不妨來點兒輕快的幽默的詩,隻有唱本,除了一些句法外,值得學的很少。現在敘事詩雖然發展,唱本卻不足以供模範。現在的敘事詩已經不是英雄與美人的史詩,散文的成分相當多;唱本的結構往往鬆散,若去學它,會增加敘事詩的散文化的程度,使讀者覺得過分。我們主張新詩不妨取法歌謠,為的使它多帶我們本土的色彩;這似乎也可以說是利用民族形式,也可以說是在創作“一種新的‘民族的詩’”。

194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