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誇陽曆”的新大鼓,記得民國十四年左右已經出現。更值得重提的是十七年《大公報》上的幾首《民間寫真》,作者是蜂子先生,已經死了十多年。現在抄一首《趙老伯出口》在這裏:
趙老伯一輩子不懂什麼叫作愁,
他老是微笑著把汗往下流。
他又有一個有趣惹人笑的臉,
鼻子翹起像隻小母牛。
他的老婆死了很久很久,
兒子閨女都沒有,
三畝園子兩間屋,
還有一隻大黃狗。
趙老伯近年太衰老,
自己的園地種不了。
從前種菜又種瓜,
現在長滿了狗尾巴草。
夏天沒得吃,冬天又沒得穿,
三畝園子典了三十千。
今年到期贖不出,
李五爺催他趕快搬。
趙老伯這幾天臉上沒有了笑,
提起了搬家把淚掉:
“那裏有啥家可搬?
提上棍子去把飯來要!”
“這園子我種過四十年,
才賣了這麼幾個錢!
又舍不開東鄰共西舍,逼我搬家真可憐!”
“從未走路先晃蕩,
說不定早晨和晚上,
我死也要死在李家橋,
天哪!我不能勞苦一生作了外喪!”
“快滾!快滾!快快滾!”
李五爺的管家發了狠。
禿三爺的利害你該知道!
“摸摸你吃飯的家夥穩不穩?”
趙老伯有個好人緣兒,
小孩子都喜歡同他玩兒。
因為李五爺趕他走,
大家隻能把長氣吸一口。
一瘸一拐奔了古北口,
山上山下幾行衰柳。
晨曦裏我遠望見他同他的老夥伴,
趙老伯同著他的大黃狗。
(《大公報》,十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這夠“自然流利”的,按衛太爾和胡先生的標準,該可以算是“真詩”。其中四個“把”字句和一些七字句大概是唱本的影響,但全篇還是一般白話的成分多。本篇描寫農民的生活具體而貼切;雖然無所謂農民大眾的意識,卻不愧“民間寫真”的名目。作為通俗的白話詩,這是出色當行之作;但按詩的一般標準說,似乎還欠經濟些——原作者自己似乎也沒有認為一般的新詩。
所謂“自然流利”的“真詩”,如上文所論,是以童謠為根據的。童謠就是兒歌,並不限於兒童生活,歌詠成人生活的也盡有。“童謠”是曆史上傳下來的名字,似乎比兒歌能夠表現這種歌謠的社會性些——我並不看重童謠的占驗作用,而看重它的諷世作用。童謠是“誦”的,也可以算是“讀”的。它全用口語,所謂“自然流利”;有時候壓韻,也極自然,念下去還是流利的。但是童謠跟別種民間文藝一樣,俳諧氣太重而缺乏認真的嚴肅的態度;誇張和不切實更是它的本色。這是童謠的“自然”。“流利”的語調兒見出伶俐,但太輕快了便不免有點兒滑,沉不住氣。這也許可以說是不認真的“真詩”罷?再說童謠複遝多,隻能表現單純和簡單的情感,也跟一般的詩不同。新詩不取法於童謠,大概為了這些。
山歌是竹枝詞一脈,中唐李益有詩道,“無奈孤舟夕,山歌聞竹枝”,可見,對山歌也該是的;劉禹錫《竹枝詞》引中有“以曲多為賢”的話,似乎就指的相對競歌,竹枝詞原可以合樂,且有舞容;現在的山歌調也可以合樂,舞容卻似乎沒有。
但現在的山歌以徒歌為主。竹枝詞從劉禹錫依調創作以後,成為詩的一體;不過是特殊的一體,專詠風土,不避俗,跟一般的七絕詩總有些分別。後來搜集山歌的人稱山歌為“風”,如李調元的《粵風》;“風”的名字雖然本於《國風》,其實隻是“歌謠”的意思。這與一般的詩還是不能相提並論。現在的山歌以歌詠私情(戀愛)為主,最長於創造譬喻。在創造譬喻這一點上,是值得新詩取法的。山歌也盡量用白話,雖不像童謠的“自然”,比一般的詩卻“自然”得多。可是因此也不免徘諧,灑脫,不認真。山歌是唱的,雖然空口唱,也有一定的調子,似乎說不上“流利”與否。又因為是唱的,聲就比義重;在不唱而吟誦的時候,山歌的音調也還跟七絕詩一樣。新詩是“讀”的或“說”的,不是唱的,它又要從舊詩詞曲的固定的形式解放,又認真,所以也沒有取法於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