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選譯本集的詩二首,作為例證。

冬鴛鴦菊簇著,小小的仿佛一口氣,不是顆花兒,倒是一群人;好像在用心頭較熱的力,造他們心頭自己的氣溫。

他們活著:不怨載他們的地土,也不怨他們的出世。

他們跟大地最是親近的,他們懂得大地怎麼回事;這兒冬天用枯枝的指頭將我們拘入我們的門檻,他們卻承受一年最冷流建築他們的家園在中間。

一九三九年九月三日吃著蘋果,摘下來從英國樹,腳底下是秋季,我們在戰爭。

戰氛的星球上許害了瘋症,眼睛裏能見到一切的憑據——黃峰猛攫著梅子,像我們一流,但他們聰明些,有分際——四方都到成熟期,除我們一幫無季節,無理性,有死而不自由。

話有何用。我們本然的地位是本然的自我。人能依賴的希望還是人,雖然人類遭了劫。

希望會將恨來劃破了大地和人的臉;但若盡力於無害的,我們,這最後的亞當,未必最劣。

麥克裏希文中論到愛略特(T.S.Eliot)曾說道,“冷諷是勇敢而可以不負責任的語言,否定是聰明而可以不擔危險的態度。”冷諷和否定是稱為“近代”或“當代”的詩的一個特色。可是到這兩首詩就不同了。前一首沒有冷諷和否定,不避開環境而能夠抓住環境,正是“負責任的,擔危險的語言”。

那鴛鴦菊耐寒不怨,還能夠“用心頭較熱的力,造他們心頭自己的氣溫”,正是我們“生活的路子的一個例子”。後一首第一節雖由冷諷和否定組織而成,第二節卻是“表示接受和信仰的語言”——跟前節對照,更見出經驗的強烈來。這正是“正視著自己”,正是“自覺的路子”。“話有何用”;重要的是力行。“但若盡力於無害的,我們,這最後的亞當,未必最劣。”“無害的”對戰爭的有害而言;這確見出遠大的幸福在造就中。蘋果是秋季的符號,也是亞當的符號;亞當吃了蘋果,才開始了苦難。“我們這最後的亞當”也是自作自受,苦難重重。可是我們接受苦難,信仰自己,負起責任,擔起危險,未必不能征服死亡,勝過前輩的亞當。這兩首詩的作者雖然“將孤注押在自己這個人身上”,可是“自己這個人”是“作為社會分子”而生活著;所以詩中用的是“他們”“我們”兩個複數詞。作為社會分子而生活就是“公眾生活”,就是“政治生活”;對於這種生活的經驗,就是“怎樣為人類作戰”。這種詩似乎可以當得麥克裏希所謂“能做現在所必需做的新的建設工作的詩”。這兩首詩裏用的都是些“削去修飾的詞兒”。譯文裏也可見出。這跟一般稱為“近代”或“當代”的詩是不同的。近來還看到一本英國詩選,題為《明日詩人》(Poetsof Tomorrow)(第三集),去年出版。從這本書知道近年的詩人已經不愛“晦澀”,不迷戀文字和技巧,而要求無修飾的平淡的實在感,要求明確的直截的詩。還有人以為詩不是專門的藝術而是家庭的藝術;以為該使平常人不怕詩,並且覺著自己是個潛在的詩人(分見各詩人小傳)。那麼,這兩首的平淡也是近年一般的傾向了。

我國詩人現在是和這些英國詩人在同一戰爭中,而且在同一戰線上,我國抗戰以來的詩,似乎側重“群眾的心”而忽略了“個人的心”,不免有過分散文化的地方。《再別怕了》這本詩選也許是一麵很好的借鏡。

194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