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眼裏不留纖塵,漏到了我的手裏,
卻有一千種感情:
掌心裏波濤洶湧,我感歎你的神工,
你的慧心啊,大海,
你細到可以穿珠!
可是我也禁不住:
你這個潔癖啊,唉!(第一段)玲瓏,白螺殼,我?
大海送我到海灘,
萬一落到人掌握,願得原始人喜歡,
換一隻山羊還差三十分之二十八;
倒是值一隻蟠桃。
怕給多思者檢起,
空靈的白螺殼,你卷起了我的愁潮!(第三段)
這是理想的人生(愛情也在其中),蘊藏在一個微瑣的白螺殼裏。“空靈的白螺殼”“卻有一千種感情”,象征著那理想的人生——“你”。“你的神工”,“你的慧心”的“你”是“大海”,“你細到可以穿珠”的“你”又是“慧心”;而這些又同時就是那“你”。“我”?“大海送我到海灘”的“我”,是代白螺殼自稱,還是那“你”。最願老是在海灘上,“萬一落到人掌握”,也隻“願得原始人喜歡”,因為自己一點用處沒有——換山羊不成,“值一隻蟠桃”,隻是說一點用處沒有。原始人有那股勁兒,不讓現實糾纏著,所以不在乎這個。隻“怕給多思者檢起”,怕落到那“我的手裏”。可是那“多思者”的“我”“檢起”來了,於是乎隻有歎息:“你卷起了我的愁潮!”“愁潮”是現實和理想的衝突;而“潮”原是屬於“大海”的。
請看這一湖煙雨,
水一樣把我浸透,
像浸透一片鳥羽。
我仿佛一所小樓,
風穿過,柳絮穿過,
燕子穿過像穿梭,
樓中也許有珍本,
書葉給銀魚穿織,
從愛字通到哀字——
出脫空華不就成!(第二段)我夢見你的闌珊:
簷溜滴穿的石階,
繩子鋸缺的井欄……
時間磨透於忍耐!
黃色還諸小雞雛,
青色還諸小碧梧,
玫瑰色還諸玫瑰,
可是你回顧道旁,
柔嫩的薔薇刺上,
還掛著你的宿淚。(第四段完)
從“波濤洶湧”的“大海”想到“一湖煙雨”,太容易“浸透”的是那“一片鳥羽”。從“一湖煙雨”想到“一所小樓”,從“穿珠”想到“風穿過,柳絮穿過,燕子穿過像穿梭”,以及“書葉給銀魚穿織”;而“珍本”又是從藏書樓想到的。“從愛字通到哀字”,“一片鳥羽”也罷,“一所小樓”也罷,“樓中也許有”的“珍本”也罷,“出脫空華(花)”,一場春夢!雖然“時間磨透於忍耐”,還隻“夢見你的闌珊”。於是“黃色還諸小雞雛……”,“你”是“你”,現實是現實,一切還是一切。可是“柔嫩的薔薇刺上”帶著宿雨,那是“你的宿淚”。“你”“有一千種感情”,隻落得一副眼淚;這又有什麼用呢?那“宿淚”終於會幹枯的。這首詩和前一首都不顯示從感覺生想象的痕跡,看去隻是想象中一些感覺,安排成功複雜的樣式。——“黃色還諸小雞雛”等三行可以和馮至先生的:
銅爐在向往深山的礦苗,
瓷壺在向往江邊的陶泥,
它們都像風雨中的飛鳥各自東西。(《十四行集》,二一)
對照著看,很有意思。
《白螺殼》詩共四段,每段十行,每行一個單音節,三個雙音節,共四個音節。這和前一首都是所謂“勻稱”“均齊”的形式。卞先生是最努力創造並輸入詩的形式的人,《十年詩草》裏存著的自由詩很少,大部分是種種形式的試驗,他的試驗可以說是成功的。他的自由詩也寫得緊湊,不太參差,也見出感覺的敏銳來,《距離的組織》便是一例。他的《三秋草》裏還有一首《過路居》,描寫北平一間人力車夫的茶館,也是自由詩,那些短而精悍的詩行由會話組成,見出平淡的生活裏蘊藏著的悲喜劇。那是近乎人道主義的詩。
194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