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上半年,有好些位先生討論詩的傳達問題。有些說詩應該明白清楚;有些說,詩有時候不能也不必像散文一樣明白清楚。關於這問題,朱孟實先生《心理上個別的差異與詩的欣賞》(二十五年十一月一日《大公報·文藝》)確是持平之論。但我所注意的是他們舉過的傳達的例子。詩的傳達,和比喻及組織關係甚大。詩人的譬喻要新創,至少變故為新,組織也總要新,要變。因此就覺得不習慣,難懂了。其實大部分的詩,細心看幾遍,也便可明白的。
譬如靈雨先生在《自由評論》十六期所舉林徽音女士《別丟掉》一詩(原詩見二十五年三月十五日天津《大公報》):
別丟掉這一把過往的熱情,
現在流水似的,
輕輕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鬆林,
歎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著那真!
一樣是月明,
一樣是隔山燈火滿天的星,
隻有人不見,
夢似的掛起,
你問黑夜要回那一句話——
你仍得相信,
山穀中留著,有那回音!
這是一首理想的愛情詩,托為當事人的一造向另一造的說話;說你“別丟掉”“過往的熱情”,那熱情“現在”雖然“渺茫”了,可是“你仍要保存著那真”。三行至七行是一個顯喻,以“流水”的“輕輕”“歎息”比“熱情”的“渺茫”;但詩裏“渺茫”似乎是形容詞。下文說“月明”(明月),“隔山燈火”,“滿天的星”,和往日兩人同在時還是“一樣”,隻是你卻不在了,這“月”,這些“燈火”,這些“星”,隻“夢似的掛起”而已。你當時說過“我愛你”這一句話,雖沒第三人聽見,卻有“黑夜”聽見;你想“要回那一句話”,你可以“問黑夜要回那一句話”。但是“黑夜”肯了,“山穀中留著有那回音”,你的話還是要不回的。
總而言之,我還戀著你。“黑夜”可以聽話,是一個隱喻。第一二行和第八行本來是一句話的兩種說法,隻因“流水”那個長比喻,又帶著轉了個彎兒,便容易把讀者繞住了。“夢似的掛起”本來指明月燈火和星,卻插了“隻有‘人’不見”一語,也容易教讀者看錯了主詞。但這一點技巧的運用,作者是應該有權利的。
邵洵美先生在《人言周刊》三卷二號裏舉過的《距離的組織》一首詩,最可見出上文說的經濟的組織方法。這是卞之琳先生《魚目集》中的一篇。《魚目集》裏有幾篇詩的確難懂,像《圓寶盒》,曾經劉西渭先生和卞先生往複討論,我大膽說,那首詩表現的怕不充分。至於《距離的組織》,卻想試為解說,因為這實在是個合適的例子。
想獨上高樓讀一遍“羅馬興亡史”,忽有羅馬滅亡星出現在報上。
報紙落,地圖開,因想起遠人的囑咐。
寄來的風景也暮色蒼茫了。
(醒來天欲暮,無聊,一訪友人罷。)灰色的天,灰色的海,灰色的路。
哪兒了?我又不會向燈下驗一把土。
忽聽得一千重門外有自己的名字。
好累啊!我的盆舟沒有人戲弄嗎?
友人帶來了雪意和五點鍾。
這詩所敘的事隻是午夢。平常想著中國情形有點像羅馬衰亡的時候,一般人都醉生夢死的;看報,報上記著羅馬滅亡時的星,星光現在才傳到地球上(原有注)。睡著了,報紙落在地下,夢中好像在打開“遠”方的羅馬地圖來看,忽然想起“遠”方(外國)友人來了,想起他的信來了。他的信附寄著風景片,是“灰色的天,灰色的海,灰色的路”的暮色圖;這時候自己模模糊糊的好像就在那“灰色的天,灰色的海,灰色的路”裏走著。天黑了,不知到了哪兒,卻又沒有《大公報》所記王同春的本事,隻消抓一把土向燈一瞧就知道什麼地方(原有注)。忽然聽見有人叫自己名字,由遠而近,這一來可醒了。好累嗬,卻不覺得是夢,好像自己施展了法術,在短時間渡了大海來著;這就想起了《聊齋誌異》裏記白蓮教徒的事,那人出門時將草舟放在水盆裏,門人戲弄了一下,他回來就責備門人,說過海時翻了船(原有注)。這裏說:太累了,別是過海時費力駛船之故罷。等醒定了,才知道有朋友來訪。這朋友也午睡來著,“醒來天欲暮,無聊,一訪友人罷。”這就來訪問了。來了就叫自己的名字,叫醒了自己。“醒來天欲暮”一行在括弧裏,表明是另一人,也就是末行那“友人”。插在第四六兩行間,見出自己直睡到“天欲暮”,而風景片中也正好像“欲暮”的“天”,這樣夢與真實便融成一片;再說這一行是就醒了的緣由,插在此處,所謂蛛絲馬跡。醒時是五點鍾,要下雪似的,還是和夢中景色,也就是遠人寄來的風景片一樣。這篇詩是零亂的詩境,可又是一個複雜的有機體,將時間空間的遠距離用聯想組織在短短的午夢和小小的篇幅裏。這是一種解放,一種自由,同時又是一種情思的操練,是藝術給我們的。
193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