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青年界激昂慷慨,充滿著蓬勃的朝氣,似乎都對於中國懷著相當的期待,不像現在的消沉幻滅。庚子事件經過不久,又當日俄戰爭,風雲惡劣,大家都把一切罪惡歸諸滿人,以為隻要滿人推倒,國事就有希望了。《新民叢報》,《浙江潮》等雜誌大受青年界的歡迎,報紙上的社論也大被注意閱讀。那時戀愛尚未成為青年間的問題,出路的關心也不如現在的急切(因為讀書人本來不大講究出路),三四朋友聚談,動輒就把話題移到革命上去,而所謂革命者,內容就隻是排滿,並沒有現在的複雜。見了留學生從日本回來,沒有辮子,恨不得也去留學,可以把辮子剪去(當時普通人是不許剪辮子的)。見了花翎顏色頂子的官吏,就暗中憎惡,以為這是奴隸的裝束。盧梭,羅蘭夫人,馬誌尼等都因了《新民叢報》的介紹,在我們的心胸裏成了令人神往的理想人物。羅蘭夫人的“自由,自由!天下幾多罪惡假汝之名以行!”已成了搖筆即來的文章的套語了。
我在這樣的空氣中過了半年中學生活,第二學期又輟學了。這次的輟學,並非由於拿不出學費,乃是為了要代替父親坐館。原來,父親在一年來已在家授徒了,一則因鄰近有許多小孩要請人教書,二則父親嫌家裏房屋太大,住了太寂寞,於是就在家裏設起書塾來。來讀的是幾個族裏與鄰家的小孩。中途忽然有一位朋友要找父親去替他幫忙,為了友誼與家計,都非去不可。書館是不能中途解散的,家裏又無男子,很不放心,於是就叫我輟學代庖。功課當然是我所教得來的。學生不多,時間很有餘暇,於是一壁教書,一壁仍行自修。家裏人頗思叫我永繼父職,就長此教書下去,本鄉小學校新立,也邀我去充教習,但我總覺得於心不甘。
恰好有一個親戚的長輩從日本留學法政回來,說日本如何如何地好,求學如何如何地便利。我對於日本留學夢想已久了,聽了他的話,心乃愈動。父母並不大反對,隻是經費無著。乃遍訪親友借貸,很費力地集了五百元,冒險赴日。
當時赴日留學,幾成為一種風氣,東京有一個宏文學院,就是專為中國留學生辦的,普通科二年畢業,除教日語外,兼教中學課程。凡想進專門以上的學校的,大概都在那裏預備。我因學費不足兩年的用度,乃於最初數月請一日本人專教日文。中途插入宏文學院普通科去,總算我的自修有效,英算各科居然尚能銜接趕上。在那裏將畢業的前二三月,東京高等工業學校招考了,我不待畢業就去跨考,結果幸而被錄。當時規定,入了官立專門學校,就有官費的。而浙江因人多不能照辦,我入高工後快將一年,猶領不到官費,家中為我已負債不少,結果乃又不得不中途輟學回國,謀職糊口我的中學時代就此結束了。那時我年二十一歲。
總計我的中學時代,經過許多的周折,東補西湊,斷續不成片段。我為了修得區區的中學課程,曾經過不少的磨難,空費過長期的光陰。這種困苦的經驗,當時不但我個人有過,實可謂是一般的情形。現在的中學生,在這點上真足羨豔,真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