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書院門禁森嚴,除通學生外,非得保證人來信不能出大門一步,並且星期日不能告假(因為要做禮拜),情形幾等於現在的舊式女學校。告假限在星期六下午。我的保證人是我的大哥,他在商店做事,每月隻來帶我出去一次,有時他自己有事,也就不來領我。我在那裏幾乎等於籠鳥。尤其是禮拜日逃不掉做禮拜覺得很苦。
禮拜真真多極。每日上課前要做禮拜,星期三晚上要做禮拜,星期日早晨要做禮拜,晚上又要做禮拜。每次禮拜有舍監來各房間查察,非去不可。每日早晨的禮拜約須三十分鍾。其餘的都要費一小時以上。唱讚美歌,禱告,講經,厭倦非凡。這種麻煩,如果叫現今每周隻做一次紀念周猶嫌費事的學生諸君去嚐,不知能否忍耐呢。
讀了一學期,學費無法繼續,於是隻好仍舊在家裏,用《華英進階華英字典》(這是中國第一部英文字典,商務出版)《代數備旨》等書自修。另外再作些策論四書義,請邑中的老先生評閱。秋間再去考鄉試。舉人當然無望,卻從臨時書肆(當時平日書店很少,一至考試時,試院附近臨時書店如林)買了嚴譯《原富》《天演論》等書回來,莫名其妙地翻閱。又因排滿之呼聲已起,我也向朋友那裏借了《新民叢報》等來看,由是對於明末清初的故事與文章很有興味,《明季稗史》,《明夷待訪錄》,《吳梅村集》,《虞初新誌》等書都是我所耽讀的。
十八歲那年,因了一位朋友的勸告,同到紹興府學堂(即現在浙江第五中學的前身)入學。在那一二年中內地學堂已成立了不少。當時辦學概依奏定學堂章程,學製很劃一。縣有縣學堂,性質為現在的高小程度,府學堂則相當於現在的中學,省學堂相當於大學預科,京師大學堂即現在的所謂大學了。學堂的成立,並無一定順序,我們紹屬,是先有中學,後有小學的。府學堂學費不收,宿費更不須出,飯費隻每月二元光景,並且學校由書院改設,書院製尚未全除,月考成績若優,還有一元乃至幾毛錢的“膏火”可得(膏火是書院時代的獎金名稱,意思是燈油費)。讀書不但可以不化錢,而且弄得好還有零用可獲得的。
府學堂的科目記得為倫理,經學,國文,英文,史學,輿地,算學,格致(即現在的理化博物),體操,測繪(用器畫與地圖),功課亦依程度編級,一如中西書院的辦法。我因英文已有每日三點鍾半年及在家自修的成績,居然大出風頭,被排在程度頂高的一級裏,算學與國文的班次也不低。同學之中年齡老大的很多,班級皆低於我,我於是頗受師友的青眼。
國文是一位王先生教的,選讀《皇朝經世文編》,作文題是“範文正公為秀才時便以天下為己任”“士先器識而後文藝”之類。經學是徐先生(即刺恩銘的徐烈士)擔任的,他叫我們讀《公羊傳》,上課時大發揮其微言大義。
測繪也由這位徐先生擔任。體操教師是一位日本人。他不會講中國話,口令是用日本語的,故於最初就由他教我們幾句體操用的日本語。如“立正”,“向前”之類。倫理教師最奇特,他姓朱,是紹興有名的理學家,有長長的須髯,走路踱方步,寫字仿朱子。他教我們學“灑掃應對”,“居敬存誠”,還教我舞佾,拿了雞尾似的勞什子作種種把戲。據他的主張,上課時書應端執在右手,不應挾在腋下,上班退班,都須依照長幼之序“魚貫而行”,不應作鳥獸散,見先生須作揖,表示敬意。我們雖不以為然,但卻不去加以攻擊,隻以老古董相待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