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她的心感到一種波動的喜悅。她好象在長久的鬱悶中吸著流暢的空氣。她的手又和他的手相握著,她幾乎隻想這握手永遠都不要放開,永遠讓她知道他的手心的熱。但這握手終於不知為什麼而分開了。於是她望著他,她看見他微笑著,看著遠處,好象他的眼光有意躲避她的眼光似的。她想到他在暮色中彳亍地走回去的影子,便問:“昨天雇到車麼?”
洵白搖了頭說:“沒有。”
“一直走回去?”
“對了。在雪地上走路很有趣味。”
她便接著說:“還可以使人暖和,是不是?有時在腳步中還可以想到一些事情?”
洵白便看了她一眼,笑著問:“你以為在雪地上最宜於想起什麼事情?”
“愛情吧。”
“在刮風時候呢?”
“想著最苦惱的事。”
“那末你喜歡下雪——普通人對於刮風都感到討厭的。”
“不,都一樣;如果人的心境是一樣的。”
這時從山坡下走上了幾個大學生,大家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們兩個,便知趣的走到別處去了,她和他又談了起來。她差不多把她近來的生活情形完全告訴給他了。又問了他這幾天來曾生了什麼感想。他回答的是:
“我想我就要離開北平了。”
這句話在另一麵的意思上使她有點感到不滿了。她覺得他好象都不關心她。她認為如果他曾觀察到——至少感覺到她的言語和舉動上,那末他一定會看出——至少是猜出她的心是怎樣的傾向。未必她近來的一切,他一一都忽略過去麼?但她又自信地承認他並不這樣的冷淡。無論如何,在他的種種上,至少在他的眼睛和微笑中,他曾給了她好些——好些說不出的意義。想到他每次回到西城去都帶點留戀的樣子,她感到幸福似的便向他問:“什麼時候離開呢?
明天麼,或者後天?”
“說不定,”洵白低了頭說。
“未必連自己的行期都不知道?”接著她又故意的問:
“有什麼事情還沒有辦妥麼?”
洵白忽然笑了起來,看著她,眼光充滿著喜悅的。
“有點事情。”他回答說:“不過這一種事情還不知怎樣。”
“什麼事情呢?可不可對人說?”
“當然可以。”
“對我說呢?”
洵白又望著她,眼睛不動的望,望了許久,又把頭微微低下了。他的腳便下意識地在積雪上輕輕地掃著。
素裳也沉思了。她的臉已經發燒起來。她的心動搖著。並且,她幻覺著她的靈魂閃著光,如同十五夜的明月一樣。她經過幾次情感的大波動之後便開口了,似乎是一切熱情組成了這樣發顫的聲音:“洵……白……!”
洵白很艱難似的轉過臉,看了她一眼又低下頭,現著壓製著情感的樣子。
“或者在你的眼中已經看出來,我近來的生活……”
這時在她的耳朵忽然響起了她意外的聲音:“呀……你們在這裏!”夏克英一麵喊著一麵跑上來。沈曉芝也跟著走上來說:“怎麼,你說一點鍾之後到第三個亭子去相會,你自己倒忘記了?現在已經快到四點了。”
蔡吟冰也夾著說:“躲在這裏,害我們找得好苦!”
葉平也走到了,他說他急著回去編講義,並且問洵白:“你呢,你回去不回去?你的朋友不是要我來找你麼?”
洵白躊躇了一會回答說:“就回去。”同時他看了素裳一眼,很重的一眼,似乎從這眼光中給了她一些什麼。
素裳默著不作聲,她好象非常疲倦的樣子,和她們一路走出去了。走到大門口,各人要分別的時候,她難過的握了洵白的手,並且低聲向他說:“早點來。”
她忽然覺得她的心是曾經一次爆裂了。
一二
化裝溜冰大會開始了。
月光蛟潔地平鋪著。冰上映著鱗片的光。紅紅綠綠的燈在夜風中飄蕩。許多奇形怪狀的影子紛飛著,幌來幌去,長長短短的射在月光中,射在放光的冰上麵。遊人是多極了,多到幾乎是人挨人。大家都伸直頸項,昂著頭,向著冰場上。溜冰的人正在勇敢地跑著。沒有一個溜冰者不做出特別的姿態。許多女人都化裝做男人了:有的化裝做一個將軍,有的化裝做一個乞丐,有的又化裝做一個英國的紳士。男人呢,卻又女性化了:有的化裝做一個老太婆,有的化裝做一個舞女,有的化裝做一個法國式的時髦女士,有的化裝做舊式的中年太太。還有許多人對於別種動物和植物也感到趣味的,所以有紙糊的一株柳樹,一個老虎,一隻鴿子,一匹牝鹿,也混合在人們中飛跑著。
這時在一層層的遊人中,洵白也夾在裏麵。他是吃過晚飯便來到北海的,但至今還沒有遇見素裳。他希望從人群中會看見到她,但一切女人都不是她的模樣。他以為她也許溜冰去了,但所有化裝的樣子,又使他覺得都不是素裳,因為他認為素裳的化裝一定是不凡的,至少要帶點藝術的或美術的意味,而這些冰場上的化裝者都是鄙俗的。他曾想她或者不在這熱鬧的地方,但他走到別處去,卻除了一片靜寂之外,連一個人影也沒有。終於他又跑到這人群裏麵來,是希望著在溜冰會場停止之後,會看見到她的。所以他一直忍耐著喝彩和掌聲,以及那完全為淺薄的娛樂而現著得意的那許多臉。
然而溜冰大會卻不即散。並且越溜越有勁了。那化裝的男男女女,有一種遮掩了真麵目的情景中,便漸漸地浪漫起來,至於成心放蕩地抱著吻著,好象藉這一個機會來達到彼此傾向肉感的嗜好。這瘋狂,卻引起了更宏大的掌聲和喝彩了,而這些也由於肉感的聲音,卻增加了局中人的趣味,於是更加有勁起來,大家亂跑著,好象永遠不停止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