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死了沒多久,我就遇到一個冒充他到處招搖撞騙的家夥。
那家夥在臉上抹了黃薑汁,還粘了一叢山羊須。雖然頭上戴著一方書生巾,可看上去仍舊無比猥瑣。
人和人真的是不一樣的。我還記得當他打扮成那副模樣的時候,別人都讚他仙風道骨。
我一直跟在那個人後麵。等他終於按捺不住說了他是黃藥師,我便一劍殺了他。
我不能允許任何人褻瀆這三個字。
偏偏就是有人喜歡冒充他。
酒館裏有人冒充他和別人鬥酒。賭坊裏有人冒充他下注。棋館裏有人冒充他落子。就連繡樓裏都有人冒充他找姑娘。
我在殺第三個冒牌貨的時候,忍不住問了問為什麼要冒充黃藥師?
人之將死,說的總該是真話吧。那個人說,因為黃藥師活得最痛快。
我冷笑,一劍穿透那個人的心髒。
這世界上大概隻有我知道,其實黃藥師是過得不痛快的。
而且是非常的不痛快。
那人的血像噴泉一樣飛濺出來,濺在我的鞋子上。我沒有退後,觀察了許久。直到那個人的血漸漸流盡了,身子變得和石頭一樣的僵硬,才在他身上擦擦鞋子,離開。
我對自己說,黃藥師已經死了。就像這個人一樣。沒有人在受了這樣重的傷之後還能活下來。不要再想他了。
我對自己說,這就是我想要的結果。再也沒有誰能接近他。我應該很滿意才對。
我對自己說,用不著懊惱。他害得姐姐死掉,死有餘辜。
我對自己說……
看,我所有的話都隻能對自己說。
就像我愛他,也隻能讓自己知道。
二
從江南一路逃到大理,我身邊剩下的最後一個仆人中了瘴氣,死了。那時我十二歲,個頭卻跟十歲的孩童差不多。所以我跑去黃家應征做下人的時候,大管家嫌我做不了事,不肯留我。他不知道怎麼來了,說要是我能單手提著一桶水繞院子走一圈,就留下我。
他說的是隻鐵桶。那鐵皮足足有半寸厚。
我咬著牙提著滿滿一桶水走了幾步,它便脫手落地,砸在我的腳上。
頓時血肉模糊。
他兩眼放光,對管家說這樣趕出去會被街坊說閑話的,還是醫好了再說吧。管家叫人把我扔進柴房,他後腳就跟了進來,托著我的腳,樂不可支。
他說,難得碰上這麼重的傷,我一定好好醫你。然後他給我止血上藥上夾板。不知道為什麼,我竟會覺得看著他的時候,可以忘了腳上的痛。
他走的時候說,你過幾天就可以走路了,現在我去找人給你治治餓病。
我的肚子果然在轟鳴。
那幾天我雖然可以柱著跟樹枝走動,卻哪裏都不敢去。他隨時都會來,把我腳上的藥洗掉,再換上剛剛研究出來的藥,每過半天,就在一個小冊子上記錄傷口的狀況。
那時他十三歲。
到了十六歲的時候,他已經能把剛斷氣的人救活過來。
我留在了他家。開始的時候專門伺候黃老爺的茶花。我家和曼陀山莊沾親帶故,曼陀山莊裏也有一大片茶花;我很喜歡它們,於是跟園丁學了不少東西。想不到,這些隨手學來的手藝,竟然會在千裏之外派上用場。
種了幾個月花之後,我變成了他的貼身小僮。前麵那一個,據說是手腳不幹淨被趕出去了。我戰戰兢兢,居然在他身邊呆了很多年。一直呆到他決定離家出走。
他說,沒人管教就得有個沒人管教的樣子。
因為黃老爺已經有好多年沒露麵,他確實是個沒人管教的。他從大理開始,吃喝嫖賭玩到江南,每到一處都張揚著自己的大名,一路雞飛狗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