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天過去了,我覺得自己是在和那些出租車賽跑,和時間賽跑。我那馬不停蹄的樣子,有點像後羿追日的架勢。幾個星期下來,自行車的座子把我的屁股都磨腫了,屁股幾乎不敢長時間地和車座子接觸,以免那種難言的酸痛使得我渾身戰栗。
有一次,我碰上了一個同病相憐的人,他跟我交談時總是會感慨良多地發一通牢騷,他苦思冥想一陣,突然認真地問我:“你說說,那麼多的豪華轎車都是誰在開呢?你說說,那麼多的洋樓別墅都是誰在裏麵住呢?”他問我那些人和他到底有著什麼本質上的區別?我回答不上來。後來,我們兩個結伴而行,他的車技比我的好,無論滑行、衝刺、繞彎都非常講究和技藝高超,尤其是過紅綠燈,他把時間總是掌握、掐算和控製得恰到好處,車子剛到路口時就剛好變成了綠燈。為了按時按點趕到與房主及中介們約定的地方,我們騎得頭上的汗珠像水一樣往下流淌,背子裏的衣衫常常全部都濕透了,緊緊地粘貼在肉上。
每當我們雙雙騎著自行車跑上一整天,待到夜幕降臨的時候,我們就把車速放慢,或者幹脆從車子上跳下來,推著自行車走上一段。我們一邊推著自行車,一邊聊天。有一次,他的話把我嚇了一大跳,他說:“我想搞些炸藥,你能搞上嗎?”
我有些緊張和頭皮發麻,搖搖頭說:“哪裏有啊,我沒有那東西。”我好奇地問他:“你要那些東西幹啥呢?”
他不加猶豫地脫口說道:“把那些不給別人住,卻空著的高級別墅統統炸掉!”
我有些興奮地望著他一本正經的臉孔,但同時有些恐怖和感到尾巴骨樁的地方涼颼颼的。他卻繼續說:“你看看”,他用手指著路邊漸次燈火輝煌的洋樓用中衛(寧夏的一個地方)話接上道,“日他娘的,世界致(這)麼大,那麼多的個房子,卻沒有一間是咱們的!”
我被他重重的方言逗得苦笑了一聲,旋即又覺得一股巨大的酸澀從心頭掠過。曾記得自己的父母總是用宗教上的一些消極的理念教化我們說:“房是招牌,地是壘,掙下的銀錢是催命的鬼!”
這類話或多或少地影響著我和我的那些同胞弟兄。
那天,這個我們在尋找房子時萍水相逢的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們權且把他叫哎,哎那天發了許多的感慨。我默默地聽著,因為我不知道說什麼。我也隻有默默地聽著他說下去。
後來,有一天我去看房子,等到從房裏出來時,自己的車子卻被人“借”走了,並且看樣子是不會再還回來了。真是屋漏偏遭連陰雨。我給哎打了個電話,向他訴了一下苦。
他富有經驗地埋怨我不該騎新的自行車,他說要騎那種扔在任何地方任何人看都不會看一眼,任何人都不會去撿拾的破車子。他還十分氣憤和替我抱打不平地說:“像這種丟個自行車什麼的,你就是去報了案,也不會引起重視的,你就不必報案了。”他似乎在電話那頭想了一下,給我出主意說:“幹脆,你也去把別人的(車子)騎一輛回來,這樣你就公平了!”
我覺得他說的話像是有一些道理的,但仔細一想,又覺得問題很大:關鍵是騎走我車子的人和被我將要騎來車子的主人不可能是同一個人。我把這個疑慮告訴了哎。哎說:“你這個人考慮得那麼多幹嘛哩?你要知道,因為有人把你的車子騎走了,你隻管騎一輛和你的樣子差不多的車子回來就行了,這叫一報還一報!”
我聽了還是覺得矛盾重重,我讓一個原本沒有拿走我車子的人替我還回一輛車子來,這是很不公平的。
後來,哎說:“你如果這麼說,那我就沒有一點辦法了。”最後,他在電話中異常替我感到悲哀和對我的不幸有些抱憾地說:“那我不說了,中(就)當我沒有跟你講,你自己看著辦吧!”
我那天是自己走回來的,把腳都走腫了,我一邊走,一邊看身邊過去的每一輛自行車,覺得時不時會有一輛自行車跟自己的車子一模一樣,覺得那就是我的車子,且不由自主想觀察觀察騎這輛自行車的人的麵孔和神色,看是否能看出什麼破綻和蛛絲馬跡來,看這個人是否就是專業“借”自行車的那個人。
看了一會兒,竟然有一種怪異的心理在作祟,覺得哪一個人都像是騎我車子的人,覺得哪種人都有待於進一步調查和研究。
我十分敗落地走回來,本不打算告訴任何人丟車子的事情。但在和幾個認識的人交流的過程中,還是忍不住說了。
那幾個人笑著說,都是你們南部山區的人跑到銀川偷自行車的,然後騎到玉泉營和石嘴山那邊便宜處理了。
我聽了十分氣憤,光彩的事情都是你們幹下的,丟人現眼、偷雞摸狗都就成了我們那裏的人幹的了。同時,一股豪情使我覺得如果我的車子真是我們那裏的人“借”走的話,我的心裏是平衡和心甘情願的。我甚而有幾分要扶貧的衝動和欣慰。竟在心裏給他們辯護:如果他們不幹這一類事情,難道讓那些金錢流淌的人去幹嗎?如果大家都是一樣的,如果你有、我有、全都有,他們還會去幹這樣的事情嗎?是的,一把手指伸出來,確乎是有長有短的,但是長的太長了,短的太短,感覺不像是同一隻手上長出來的,這還會讓人覺得正常嗎?還會讓人覺得和諧和平衡嗎?那些長得出奇的手指,到底是憑借著什麼使它們突然一下子獲得了那麼大的營養,變得如此誇張,難道這不是一個怪胎和令人詫異的現象嗎?
還是不說這些令人掃興的吧!
事情不能就此半途而廢,總有價格與大小都令我中意的房子。我隻好在修理自行車的攤點跟前花了25塊錢又買了一輛破車子,把圈圓了,車胎重新粘了,盡管不怎麼耀眼,連鎖子都沒有,但跑起來和新車子一樣利索。以後每次出去,隻要去看的房子稍遠一點(我把自己要看的房子的大方向定在西邊和北邊),我都喜歡騎著自己的破車子轉到北京路或者上海路上去,這兩條路的路麵寬闊,自行車在這樣的路上能跑得相對快一些。每到一處去看房子,我就隨便讓自行車睡在地上,因為它連站立的功能都沒有,每次看完出來它都安然無恙地躺在原地,似乎看都沒有人看它。我就在心裏暗暗竊喜,並默默地思想起有一位領導說過的話:“有些人找老婆總喜歡找個最美的,總要千裏挑一。但是最美的東西總是不免會有賊來惦記的。”我想著這個人的感慨,一下子有些忍俊不禁。
盡管該跑的路途都跑到了,及至到最後隻要一提看房子,竟然連我自己都立馬有一種生理上的排斥和惡心。然而房子的事情還是久久不能落實,許多中介幾乎和我都成了朋友和老熟人,他們一看見我就情不自禁地笑著說:“哈哈,你又來了。隻要我們一上班,你也就上班來了!”
一直到第二年,我有了自己的並不豪華也不氣派的房子,但是對我而言,我已經知足了。
海寶書攤
那還是在看房子的期間,有一次轉到海寶大廈的旁邊,我看見一長溜書攤。以前,我從未看見過這麼大規模的書攤,頓時就被吸引和震驚了。我幹脆忘記了勞累,忘記了我出來原本要看房子的任務。我瀏覽著那些舊書,都是過去的好書,書上的標價是一兩塊錢、幾角錢。現在賣給讀者不過才四五塊,五六塊錢。倘若到書店購買,起碼得好幾十塊錢,一兩百塊錢。我興奮若狂,就像餓漢一樣一頭撲在白麵饅頭上。另外,這些書裝幀設計都極其樸素,就像過去的人一樣本真,回頭再看看現在書店裏的那些書籍,怪模怪樣,花裏胡哨,就像把頭發一半染紅、另一半染綠的無知少女,讓人覺得不倫不類的。
其次,海寶書攤的外國翻譯書籍都是過去的那些需要人仰望的大師們翻譯的。不像現在的翻譯書籍,翻譯者本身的文學修養極差,差得一塌糊塗,且又浮躁得隻盯著錢,哪裏是真正做學問呢。這些人一般都是出版社和蹩腳的書商找三五個對外語略知一二的人來,你弄幾章,我弄幾章,然後合起來湊成一鍋大雜燴出版出來糊弄善良的讀者。你們說,現在的讀者能讀到什麼好書呢?現在,出書的人和讀者都是很可悲哀的!
從此,我成了海寶書攤的一名常客,那裏成了我的精神寄托和最感歡樂的地方。
銀川是一條孤獨的河。在銀川,我總是會回想起牧馬、淘金的日子,總是會想到西海固的童年,想到親人,想到在文學上給予我指導的農民哥哥。我與哥哥常常通信,那信是這個世上最寶貴和鼓舞人心的東西。無論任何人,無論你富有還是貧窮,隻要你會感到孤獨,那麼這些信就都是不可或缺的人世間最珍貴的讓靈魂為之閃亮的東西。
有時,我讀哥哥的信,淚水會打濕衣衫,他在信中說:“弟弟,在我種的糧食顆粒無收的時候,我至少想到這世上還有你這樣一個親人!”
是的,還有什麼可說呢。當我愁困無路,當我寫不出一個字,或者因寫作的文字得不償失的時候,我同樣會想到遠在西海固的哥哥。
最後,我必須要說的一個地方是唐徠渠。好多個夜晚,當我的寫作跌入低穀,當我感到四顧茫然之際,我就來到唐徠渠邊散步。深夜的銀川,嘩嘩奔湧的水聲,我突然一下子就想到了童年的大河、新疆雪山消融的雪水彙成的溪流、西海固的葫蘆河。我想著那些河流所帶走的我的孤獨和悲苦,帶走的我的絕望與憂傷。那些河流,它們都是有靈魂的,都是能夠懂得人的心事和心情的。這些小河使我想到俄羅斯靜靜的頓河,想到中國的母親河黃河。而這條唐徠渠則是人工的黃河支流。我覺得這水聲就是我的心聲,這流淌的路線就是我生命劃過的軌跡。
終於有一天,我和朋友來到銀川東邊真正的黃河邊,河水渾濁,稠糊糊的,岸邊芨芨草搖曳晃擺,白瓜瓜的鹽堿地鋪滿兩岸。好久不見的喜鵲在頭頂追逐著我。
我跟著黃河向前行進,在一個轉彎處,黃河發出一種獨特的猛烈的轟鳴,這是這條河流自己的呻吟。這呻吟裏有疼痛,也有重負。突然,一股巨大的悲愴淹沒了在世上所有的歡鬧!
2010年12月24日於鳳凰北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