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孤獨的河(2 / 3)

沒來銀川前,我認為銀川是有許多熟人和朋友的,但是一到銀川,才發現人人都忙各自的事情,你根本無有道理浪費別人的生命。所以,原先打算找朋友絮叨絮叨的計劃,都一一取消了。其實一群人的歡聚是快意的危險,我的總結是,往往熱鬧過後等待你的是更大的孤獨、悲涼、無助和空虛。在城市裏,一個人必須要學會承受寂寞,享受孤獨。說實話,那種初來乍到的莫名淒惶的感受使我終身難忘。

那時,聽說南門廣場和光明廣場一到晚上是很有些看頭的,於是我就巴結了一番看門老漢,把這兩個地方一次性看了,回來時跑得滿頭大汗。晚上南門廣場上盡是些打工的人,三個一夥,五個一群,穿著襤褸,一部分可勁兒地踢毽子;另一部分在廣場的南門樓子下擺放了一套音響,播放著一種節奏亢奮的舞曲,參差不齊的人群興奮地跳著一種集體舞蹈,有點像是街舞,他們的麵部充滿了詼諧但不可輕視的認真和莊嚴。我審視著他們眼睛和臉上洋溢的激動和滿足,心裏想:這一群人,不知因何如此的歡樂呢,因何那麼的少有憂愁啊!後來,聽到過有人說,那是一種窮開心。我卻不以為然,同時又感到難言的滋味。

光明廣場有噴泉,擺滿了顏色各異的花卉,有一尊象征民族團結的雕塑,但顯得了無生趣,乃至拙劣和鮮有創意。遊人們大都是銀川的居民,覺得像是一個個在家裏蹲得百無聊賴和無所事事才出來溜達溜達的,似乎是渴望能否碰上一件“鮮豔”的事情好成為他們近日的口頭新聞和茶餘飯後的談資。光明廣場因在人民會堂跟前,晚上在搭建的臨時舞台上常有一些聯誼的演出和廣場文化活動,吸引了一部分遊客和就近的居民前來觀看。人民會堂也隔三差五會有一些大型演出,但都是領導和領導的家人、親戚、朋友們看,普通老百姓因為昂貴的票價,隻能望而興歎。

盡管我是急急參觀完這兩個廣場,然後一口氣跑回單位的,但因這兩個地方南轅北轍,及至回去使得看門的人還是早就把門鎖實了。那天我在外麵差點喊破了喉嚨,才終於把那個仿佛極不情願和表演著惺忪睡意的看門人叫了出來。他嘴裏嘟嘟囔囔地說著一些令人不快的話。我一看小靈通上的時間,覺得這個人一天比一天睡得早了。這個看門的,對有的人卻是隨叫隨到,即使三更半夜,也會伶俐地跑出來圍著跑前跑後,極盡討好之能事。但是,對我及與我一般的鄉下人,卻十分怠慢和冷漠。哦,這個人,除了看門,還有一項工作就是掏垃圾,即用一個帶鐵鉤子的木棒從樓房後麵的院子的辦公樓往下倒垃圾的地方往出來勾垃圾。我們所在的單位,大多垃圾都是些紙質的東西,勾出來堆成一堆,可以賣給那些收破爛和收廢紙的人。看門人每天早上上班之前就會準時來到我的宿舍門前,先是一陣驚心動魄地擂門,把我自夢中驚醒。起初,我以為是出了什麼大事,就一邊緊張地穿衣服,一邊問:“來了、來了,怎麼啦?”

看門人說:“你快些出來我給你說!”這個人理直氣壯地把我喊起來,竟然是要我跟上他到樓房後麵的院子裏幫他去掏垃圾。後來,單位上的一些人碰見了,好奇地打量著我,都覺得有些匪夷所思,想著我這個從西海固來的鄉下人真是太喜歡勞動和熱愛幹苦力活了,似乎我不幹苦力活就會手心癢癢得不行,就會渾身不舒服。

後來有一次,我拒絕了他,我說:“對不起,今天我還有別的工作,您可以讓大夥兒輪流幫你掏嘛!”

頓時,我看見他的眉頭緊緊地蹙了一下,臉上的表情雖有些難堪,最後悻悻地走了,以後就再沒有來找過我。又過去一段時間,有時我遠遠望著這個人的樣子,就禁不住想起我們老家一些人的麵孔和印象,倒是真的想主動幫他幹點什麼。然而我卻不知道怎麼做好,也一直也沒能付諸行動,這讓我不免常常心生一陣一陣的難過。

在剛來近一年的時間裏,我隻知道銀川有兩條街,一條是單位所在的文化街,另一條是與文化街比鄰的處於單位後麵的湖濱街。這兩條街是我能確定地叫上名字的,因我的雙腳已丈量了它們無數回。

我是個方向感極差的人,每到一陌生的環境,就會迷路的。有一次,我去一個單位辦事,從正門進去,從側門出來時死活都找不見回單位的路了,急得出了兩手心的汗。

噢,那時我還有一個去處,是不能不說的,就是離單位不遠的鼓樓旁邊的寧園。這個名字總是會令我的心頭一熱一熱的。寧園的規模非常小,其實是靠近馬路邊一座不大的園子。出了這園子的南邊,據說是民國時期的軍政首腦馬鴻逵居住的地方,而今卻是幾家小型的茶樓和歌廳。從這園子周圍的人氣,我似乎依然能夠感受到昔日歲月的輝煌與不凡景象。

每日黃昏,在我頗為孤單和精神無助、恐慌的時候,我便跑到寧園去。我在園子裏看那些垂釣的人們釣魚。每次,當魚在上鉤前垂釣者不動聲色地期待,以及魚在上鉤後人們臉上的嘩然、激動,我就想人應當學會靈魂的休憩,身心的自然和淡定。一個人如果沒有了靜氣,就意味著永遠的恐慌,永遠的勞碌和有始無終。而寧園是我遣散孤獨與恐慌時的憩息之所。我用“恐慌”這個詞,似乎是當時最為確切的感受。我覺得自己就像一條在城市裏被人遺棄的貓,遇見任何陌生的比自己強大的東西,都會感到恐慌和不知所措。有時候,我想一把撕下所謂中國傳統文化中那張虛偽的皮,顯出內心潛隱未發的惡來,活出所有的率性乃至野性來。但是,我又覺得作為一個讀書人,忍耐是最為崇高的,是一種聖行。有時候,我覺得自己的心裏躲著一頭獸,這頭獸有時像狼,有時像豹子,有時是這二者之間抑或兼而有之的一種什麼,它在暗處悄悄窺視著,有時簡直就像是在心靈的某個地方奔突和亂竄,想要撲出來傷人,連我自己都覺得震動與驚駭。

但是,理性使我努力地將它們克製和鎮壓下去。當這種野性的東西逐漸消失,內心歸於寧靜的時節,我不禁感到慶幸、感動和安慰,不禁呼喚自己心中敬畏的神。過去,包括在天山牧馬的時節,我基本都是處在一種完全自然的狀態。記得剛來銀川約一個星期的時候,有一位好心的老先生曾深深告誡我說:“娃娃,你要學會夾著尾巴做人哩,這樣你就會少吃些虧!”我就在想,人類好不容易才把尾巴蛻掉,現在又要叫我把尾巴夾起來。我心裏有些極不情願。但是,俗話講得好:“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年歲大的人通過的橋比我們年輕人走過的路還多,總是有些道理的。於是,有段時間我連走路都躡手躡腳,小心翼翼地,生怕自己的尾巴露出來,被人當作辮子揪住不放。

有時我想,無論走到天涯海角,隻要是身處都市,你就永遠都洗刷不掉自己西海固和鄉下人那雕在你骨頭和靈魂裏的卑微和被輕蔑的烙印。

但是,西海固人所創造的奇跡,是世界所有的人類和那些自以為高高在上者想都不敢想的。他們能夠活下來的精神是卑瑣者們永不敢正視的。

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就在那間小屋裏讀書,並用一支禿筆抒發自己的情感。小說《廢棄的園子》就是我剛來銀川時最最真實的感受。那篇小說,我寫了與老鼠一般大小的一名小矮人的生活及命運,但是我知道那是我自己真實的生活和內心寫照。寫完那篇小說,我覺得我是第一次真正理解了卡夫卡的小說。以前對他的文字是故作理解,或者說似懂非懂。從那時起我是真的懂了卡夫卡和他所描述的世界。我不再把卡夫卡的小說認做是技巧和故弄玄虛,不再覺得卡夫卡的小說是一種虛構,覺得他的小說是比真實生活更加真實和深入骨髓的東西。

後來,我把《廢棄的園子》給魯院同學邱華棟看了,當時也無意於發表,隻想讓他看看。他看完之後,卻讓我再寫一篇,並附上創作手記寄來。

不久,《廢棄的園子》在《青年文學》上發表了,那期還把我作為封麵人物做了介紹,這令我倍覺感激與欣慰。雜誌拿到手後,我第一個寄給了遠在西海固山區期待閱讀我新作的農民哥哥。他在老家看後,就來了信,說他讀得一把酸淚。是啊,隻有哥哥能懂我,他知道自己的兄弟所走過的道路和人生的磨難,以及穿越過的精神煉獄。

那篇《廢棄的園子》算是對我初到銀川的一個交代了!

租房和購房

後來,在朋友的建議下,我打算租房,先是自己就近找著看房。到了周末的兩天,就會跑得稍微遠一些去看房。看了幾家出租的房屋之後,都特別令我失望和沮喪,總是有許多的缺憾,總是不能夠合乎自己的心願。但是,自己到小區的門口和樓道周圍看到的房屋租賃的信息實在太有限了,加之那些房屋中介把人家房主張貼出去的訊息全部撕走了,所留的電話也撕走了,就是不讓租房子者和房主相互建立聯係,這樣隻能經過他們介紹和牽線搭橋。如此會使他們掙到一筆不菲的中介費。

白白地給兩家中介公司交了押金,押金自然是要不回來的。看了一大批房子之後,卻一無所獲,不是價格不合理,就是問題多多。為了能多看幾家房子,為了找到令自己滿意,價格適中的房子,為了跑得快一些,我購買了一輛自行車。我騎著自行車,幾乎把半個銀川城都跑遍了,卻租不到自己所期望的房子。我想不通,那麼多的有錢人擁有那麼多套好房子,卻把租金抬得那麼高。我猶豫,彷徨。我騎著車子不停地飛奔,一天下來,跑得我口幹舌燥,眼冒金星,幾瓶子礦泉水下去,依然嗓子像冒煙似的。後來,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躺在小屋那張簡易床上,心裏焦躁不安,可是靜下心來想一想,算了一筆賬,就開始醒悟過來,覺得租幾年房子下來的租金一大筆,不如自己購買房子劃算。於是,我把思路和方向轉變了,由原來的租房轉變為設法購買房屋。我想,先看房子再說。

隻要一有時間,我依舊跟著中介滿銀川跑。總會有一間房子是屬於自己的,我想。聽說距離銀川市中心越遠,房子的價格就越是便宜,我從老城跑到新城,又從新城拓展到新市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