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呼嘯的園子(1 / 1)

走進那片風水之地,一眼便望見了園子裏棗樹上的棗子紅紅的鋪了一地,那情形就像是棗樹饋贈給泥土一地淒涼的富貴。棗子們灼目而聖潔地躺在地上,卻沒有人搭理,任它們自生自滅吧!我最近內心的荒草也沒有人剪除,真顧不上管它們。

久望那滿地的紅色,就像是看到了一場無人就席的盛宴,它們鋪排得那麼稠密,完全是一片燃燒著的火焰。同時,這刺目的紅,跟我的內心一樣,猶如一大片供奉在土地的祭壇上的殷紅之血。沒有人承接這血珠般的色彩,似乎一切都失去了它原本的意義。

紅薯也到了該挖的最好的時節了,這次來園子,我備了一個巨大的網狀的尼龍編織袋,打算多挖些紅薯,上次給阿姨的,她在電話中告訴我說:“紅薯很好吃,原本以為這裏的紅薯不好吃,沒想到特別好吃,甜!”

我聽了,頓時覺得莫大的安慰和說不出的快樂。這快樂漸漸上升為一種對生活的幸福感。所以,這次我隻身一人來到園子,想多勞動一會兒,同時多挖一些紅薯,讓阿姨和她身邊的人都吃到我挖的紅薯。據說紅薯除了蒸、烤之外,還可以熬稀飯喝。各有各的好吃!

我脫了外套,提著鐵鍬走進紅薯地裏。這個時節,已是刮大風的深秋了,園子裏的一切就像是一個人一樣,有著一生的盛衰和榮枯。風吹刮著園子和遠處的樹身、樹冠和樹梢,發出洪水泛濫一般的吼聲。但是仔細辨聽,風的聲音又是那麼豐富和不停地起伏變化著。此刻,我覺得這個園子猶如國外小說中描述的呼嘯山莊了,有一種繁榮後的荒疏的美。風有時吹到葡萄架的鐵絲上,像一隻莫名的蟲子在生命祭壇的典禮上垂命般嘶鳴著。

我想,我要給阿姨寫一封長信,來報告我在園子裏的景況,老太太一定會帶著花鏡一行一行閱讀我從園子裏發往那個小城鎮裏的箋。

有了這樣交流的打算也許已經很久了。那天陪張泓先生在西海固的山巔,我跟阿姨在電話中提議,我會抽時間給您寫信的。據說這樣的交流和寄托可以讓人變得崇高,同時可以使生命充滿光輝,壽命也將在這種交談和訴說中慢慢拉長。更重要的是,這樣是有許多旁人無法感知的寄托和快樂的。

阿姨是一位修養頗佳,樸素且端莊仁厚的知識分子。她愛憎分明、心地善良,透過臉孔那歲月滄桑斑駁的痕跡,仍然依稀可見當年那花紅柳綠、古典風雅般的清秀和讓一切喧囂頓會化為寧靜的美麗。她的精神世界是在眾生之上的。現在的她,滿頭的銀絲使她看上去更加雅靜、恬淡,更富於一種大家氣度般的慈愛和寬容。盡管她逐年衰老,紅顏漸褪,但是我喜歡欣賞她滿頭的銀絲,喜歡安恬地聽她的談吐和不絕如縷的講述。有時候,我覺得我們兩個都很孤獨。別人都在顧著自己的感受,把我們給遺忘了。

紅薯不知不覺已挖了一地,每一窩都有三四個,四五個,結得愈多果實就愈顯得小,許多人喜歡吃小的,不喜歡太大的紅薯,認為大的不好吃。可是這個園子裏的紅薯每個都非常有味,似乎營養都極其充足。

我把紅薯的葉子和根蔓拽開,再從根蔓的底部一鍬鍬挖下去,一窩窩的紅薯,一直排列到園子的盡頭。那麼多的紅薯,也許我一個人挖一天也挖不完。在深深的泥土地裏勞作,真是一件十分愜意的事情。紅薯又脆又嫩,一不留神就會鏟斷。挖到一袋子的時候,突然挖出了一隻碩大至極的大紅薯。我以前從未見過這麼大、這麼引人注目的紅薯,就跟一隻暖瓶差不多,樣子長得像一個圖片中見過的老壽星。我想,阿姨要是看到園子裏有這麼大的果實,一定會笑出聲來,然後發一番議論。最主要的是,這園子裏的每一樣果實,都是從土地裏麵生長出來的,粘連著泥土的芳香,這是最天然、最幹淨的,是沒有一絲一毫汙染的,也沒有俗世賦予它們別的什麼含義。果實們是我用雙手一個一個從土裏刨出來的,滿含潔淨。我想,在阿姨和我的有生之年,我們一定都熱愛這樣的勞動和果實。此時,我已滿身泥土,而這讓我感到踏實、感到平靜,我幹脆坐在園子裏那剛剛刨起的軟土中,掏出筆描寫起此時此刻的心境。這時,我眼前出現了白發的阿姨佇立在大門口的期待,以及她老人家豁達、慈祥的笑容。我抬起頭來,想著明年的園子該是一派怎樣的景象啊?不知不覺風止了,遠處的天空升起一片淡藍。

如果下一回,我不能再去阿姨那裏了,我會給她寫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