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事生非者使大家相互隔膜了起來,使大家不敢輕易相互擁抱。當我們撲上去擁抱對方,結果往往是把自己灼傷,或被咬上一口。沉默吧!躲避吧!但人是容易動情的,會依舊忘記傷害他們的人,即便是噙著眼淚也會把微笑送給對方。如此以獲得超脫。
突然,我有些心潮洶湧,我竟然在心裏有了一股難言的得意和自豪。你們想啊,當你看慣了那些翻雲覆雨、兩麵三刀的變色龍的眼色之後;當背叛成為時尚,出賣良心求榮成為成功的標準,你突然走進馬誌文這樣的人群中,你會覺得這些堅守著某種精神,忠貞不渝、至死不悔鋼鐵般的靈魂的可貴與可親。這種種的跡象和崇高讓我的心靈深處覺到很大的優越感。誰會明白,我竟然擁有著這個世界上最硬氣的和最有骨氣,永不背叛的民眾的力量呀!細細體味吧,我是和這樣的人在一起,並從小在他們中長大,已然成為一名戰士,用心中的一杆正義的禿筆堅守著屬於自己的理想和美的陣地。
我和誌文老師,以及他的夥伴——那位剛強的老漢——我們一道在銀川的街上浪著,說著我們的憂愁和睡夢,談著我們心上的話語和我們的文學藝術。我就在想,假如我們天各一方,永無相會,那一定會使人惆悵和苦悶的,於是心頭便情不自禁萌發和跳躍出一些句子:書生風骨太寒酸,隻稱牧(主要指自己放牛、放馬的事情)耕(就是指寫文章,盡管寫得不好)不稱銜,我欲乘風歸去也;還有呢:相逢仍在上沙溝,不訴歡愉卻訴愁,日暮霜煙千裏夢,十年舊事一回頭。
都是從古人的遺筆裏化緣的,它們有時會自動地跑進人的腦際,但的確能夠非常地抒發人的心情。
看著馬誌文他們的臉麵,聽著他們的話,我的思緒就飛回沙溝,眼前時時會出現這麼一幅圖畫,這一幅圖畫在我每次回到沙溝的時候,就都會奇跡般地應約,那就是:“窮鄉獨立,”“日暮蒼茫!”
是啊,一片樹葉、一堆黃土、還是一個人,無論多麼蒼涼落魄,但你能感受到其靈魂不滅,精神屹立。
那片黃土是最能給我以激情和才思的,每次站立山峰,你會發出:“……荒山獨立感蒼茫;我縱有才人未識,達如天命亦何妨”這樣的以及不斷如黃土山岡一樣湧現的層巒疊嶂的詩句。
那天,我拉著馬誌文他們去看一個雕塑展,裏麵展出的也有繪畫。看門的是兩個女的,她們仿佛因為我們這樣的人看展出有些不倫不類,一再緊張和警惕。馬誌文頭上的白帽吸引了許些詫異的目光,他們不解地審視著我們。也許我們是唯一這樣一夥看畫的人。我明白,他們是無法明了我們的痛苦和歡樂的,他們是無法理解我們的心靈世界的!
一些觀展的人幹脆不看畫展,開始看起我們來,似乎覺得我們和他們之間,以及我們跟所有的人有著很大的不一樣。但是,馬誌文和他的同伴,這些藐視皇法和不懂規章製度的山野粗礫的鄉民,誰能想到,我們也走進城裏來了,我們也來學著看看洋畫兒!其實,我們的心裏也有美,也有對美的渴望!
那天的許些東西看過後,現在都已然忘了。但記憶最深的要數兩件作品:兩幅油畫和一個大的雕塑。有一幅油畫就像是胡亂用畫筆掄上去的,在灰暗中閃動著橫七豎八的黃色的線條,那些線條就跟黑暗中的焰火或閃電一樣。完全是一種瘋狂的情緒。這樣的作品讓人久久壓抑的心情得到瞬間地釋放。另一幅油畫看得我特別害怕,正因為害怕使得印象特別深刻:人和狗交織在一起,使得你分辨不清,並且那隻狗的腦袋,怎麼看怎麼都覺得有點像哈利·波特的頭。至於手法和裏麵孕育的內涵,其實並無需深究,關鍵是作者表現的筆力令人驚訝。
馬老師和他一起的老者,也佇立在那幅有如情緒掄灑般的油畫前,用手一邊指著一邊笑道:“曹(咱)們不會看,(但是)你們看這幅畫,看著就像(熔岩)爆炸了!”那身邊的老者連連點頭,表示像那麼個情形。
在那幅“人狗圖”麵前,馬老師說:“這幅畫的意思就是,現在的人和狗一樣,狗和人一樣,人鬼不分,瞎好不分咧。”他擔心我不會認可他的評論似地補充說,“就連(像)張承誌的書裏寫的《聾子的耳朵》,就是個擺設一樣,真假不分,好壞不辨。”他笑著問我,“對不對?”
我說自己想怎麼看就怎麼看,並且一定是正確的。我說這裏麵(我主要指文學藝術)沒有對和錯,隻有好和差。
馬誌文對自己點著頭,信心更大起來了,對我說起凡高的畫來,還說起了那個天才的音樂家貝多芬來。不知受了誰的陶冶,他知道的不比我少。他們兩個人都有些興奮和激動。
我們的快樂真正無需細給人道。
別的作品,在他們二人,沒有讚美也沒有批評,似乎珍貴著自己的語言。
出來的時候,我在腦海裏不由自主地跳出一句話:您必將生命的道路指示我們,在您麵前有大悲痛,亦有大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