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歸去匆匆(1 / 2)

拿著魯迅文學院的錄取通知單,一身泥土的農民哥哥執意把我從滿眼蒼涼、地老天荒的西海固幹旱海洋裏一直送到銀川火車站。晚上,上火車的時候,哥哥對我說:“去了一定要好好念書!”

當時我的心裏有一種難以言述的痛楚。哥哥的臉孔一派西海固四季荒涼的嚴酷的感覺。我知道哥哥又將連夜趕回家,去忙那一輩子都休想多打一粒糧食的薄田裏的活計了。

回想起來,我曾經是一個那麼渴望好好念書卻無力入學的人!一晃二十多年過去,生活迫使我流浪了許多的地方,我用老實一生的父母給我的兩隻腳板丈量了中國的大片土地。我常常為著生計穿越一個又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

我不知道,這是否是我人生意義上的苦難。後來,我開始學習用奇特的漢字來讀書和寫作,乃至用它來開通這個廣大的世界。有人曾經問我:“人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可以寫作?”

我說:“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吧!”

我說:“隻有文字在你最絕望的時候不會把你拋棄!”

當然,不排除一定的天分在內。

老實講,我對漢字有著異乎尋常的敏感,有著和普遍麻木了的人們不一樣的激動與興奮。我的小說一出世,就有著和廣大的寫作界不一樣的格局。我覺得我的小說裏有一種不加雕琢和修飾、自然而然樸拙天成的氣息。這是一些愈益嫻熟於寫作之道,愈難以捕捉的東西。有時,越覺得明白小說是怎麼回事,越感到十分危險。而真正有力量的、本體的、核的東西卻捉摸不定,甚至消失了。

這是我來魯院一麵讀書一麵所思考的。

這些年,我寫了許多東西,大部分的文字我已經把它們從我的心靈上嚴格地剔除了。但我從中挑出一些,是不忍遺棄的,因為它和我的生命連為一體,因為它們的與眾不同,近似渾然,像未經加工的石頭上的金子。盡管它麵目粗糲,但卻最為接近自然本真。我覺得這是上天給我的饋贈。來北京我將這些小說給了幾個著名的老師,他們說:那不是刻意能夠尋找到的,也是學院派作家費盡心血卻寫不出來的,哪怕他們的文字可以技巧滿天,可以精致異常,可以很像小說,但不會逃脫人為的痕跡。

我謹慎地聽著。

當我閱讀了大量的東西之後,我深深感到一種為難,仿佛無從下筆了,倒像是有了無數規避和束縛。到底哪個更接近“真境”呢?

來到魯院,大家都紛紛說好歹是來到了曾經天子的腳下!一個個似乎與往日不一樣了。學院對我們這種無與倫比的優越待遇,令我這來自於最底層的人隻有心生感念。它讓我的文學由原來純粹的單純的感性開始長上了思想的翅膀。這是我在學院重讀雨果,重讀妥斯托耶夫,以及與各位著名的理論家多次交流的深切體會:一個作家,必須是一個思想家。一個階段過去,我從宿舍的鏡子中發現我的臉白了,肚子也仿佛凸起了一點。對我而言,這是多麼大的罪過啊!學習之餘,認識了我從精神上願意認識的老師,結交了朋友,讀了大量的書(有些書讀過,才知道是不必費那麼大心力讀的)。真的,每天都仿佛一些知識的東西在喂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