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寧靜地坐在書桌前,便使我想起那遠在西海固種地的農民哥哥送我上魯迅文學院讀書的事情。哥哥可以說是我文學上的導師,這話一點都不為過。記得,我每寫出來一篇小說,都凝結著他的心血及鼓勵。
哥哥和我一樣是靠自學成才獲得學養的。他熱愛讀書,特別喜歡讀人物傳記和文學方麵的書。近兩年,我的許多小說都得到過他的指導。他對文學的審美流露出幹淨、樸素和深刻的道理,看問題透徹、一針見血。他總是要求敘述簡潔明了一點。而我的拖泥帶水,尤使他大失所望。
每有時間,哥哥便讀名著。
有人說,一個農民大可不必讀書。
可哥哥卻還要寫點心得筆記之類。這對我尚在念書的侄子卻大有裨益。
我們兄弟都是靠自修學會了漢語寫作。但我們也常溫阿文。哥哥的阿文尤勝於我。誰會想到,一個地道的西海固農民,種著幾畝薄田,有時甚至因收成不好還要四處漂泊,心境卻這樣高遠。
哥哥知曉我讀書寫作,很費眼睛,便省吃儉用,用自己的血汗錢給我買了一副石頭眼鏡,說是戴上眼鏡眼睛會很涼。但那副眼鏡,我至今沒有戴過。
因為有時候,人總是為旁人活著——我擔心戴上眼鏡會被人看著不像是我了。哥哥常說:“兄弟,你注意自己的身體,要加強體育鍛煉呢!”
我以前在青海、新疆喜歡散打,常常身負石頭在陡峭的山峰跑步,用冰雪洗澡。這幾近成了我以前堅持的一項功課。但這都讓我丟了。有幾回,哥哥看到我愁眉苦臉地伏在書桌前,便請我尋著打了幾場籃球。哥哥參加過村子裏農民運動會,籃球打得不怎麼好,但非常有意思——由於個頭矮,就頻繁地跳躍,有時因為跳得過高而失去重心重重地摔在地上。他爬起來,不免要忍著強烈的疼痛,笑一笑。
而我,卻既感到滑稽又不禁哀傷。
隻要一有空,我總是把寫的東西讀給哥哥聽。哥哥便常會發一些令我歎服的議論,指出我的缺陷,不由使我肅然起敬。
哥哥不讓我寫那些遊戲人生的東西。生活本來就不容易。我到魯迅文學院學習,哥哥從八十裏外的沙溝趕到縣城來送我。他給我炒了兩碗大豆,提在一個洗得發白、由零碎的各種小布片連綴成的書包裏,還給我一本托爾斯泰的《謝爾蓋神父》。他叫我一定要好好讀這部小說。哥哥知道我以前不喜歡和重視托爾斯泰的東西,所以鄭重地對我講:“不讀這個老漢的東西,你就會製造許多垃圾的!”
我大吃一驚。
第二天,我提了準備到學校換洗的幾件親戚送我的舊衣服,當然還有那部小說,便起身了。哥哥堅持要送我到銀川坐上去北京的火車後方返回。
一路上,我們都一樣沉默。我看到他的一雙黑條紋布鞋上滿是黃土泥巴,一隻布鞋幫子上已經裂開了一道口子。我的心裏又一陣隱隱酸痛,酸澀一陣一陣彌漫過我的心上。
在銀川臨上火車前,哥哥又去買了一本《小說月報》。其實那《小說月報》上也沒什麼特別的,隻是因為在後麵的選目中有我的名字。
我發現有你的名字,就買了一本,帶在路上消磨時間吧!火車已經在汽笛的長鳴聲中滾動開了輪子。哥哥仿佛記起了什麼,突然著急地沒命地跑到我的車窗下麵說:“無論走到哪達,把誰都不要得罪,把誰都好好的!”
我重重地點頭。
每當夜深人靜,當我靜靜坐在寫字桌前,我就非常悲苦而強烈地想起我那遠在西海固的兄弟姐妹,以及我人生和文學上的導師、我的至親至善、卑微老實但知禮豁達的農民哥哥。記得有一次,哥哥到一個親戚家探望病人,在牆壁上看到我過去發在家鄉一張小報上的短文。便征得人家同意,把那張載有我文章的報紙裁下來拿回家,夾在他的書本裏了。
前麵的路總是迷惘,但是每當想起哥哥,眼前便突然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