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嘿嘿一樂,又繼續抽煙。
"您為什麼不討厭我?"我邊包雞蛋邊問。
他磕了磕煙袋,語重心長的說:"說不上討厭,喜歡,其實都是人呐,不都得活著麼。"
我把雞蛋放到碗裏,又問:"在您年輕時,日本人是怎樣的?"
"我那個時候在上海,有很多日本浪人,到處惹事生非,不過,也有例外。"
他頓了頓,站起身,拿起勺子,加了一點水進鍋裏,隨後又坐下繼續說:"那時候,我英國人開的商行做職員,每天負責到碼頭送貨,收貨,後來就碰到日本黑bang搗亂了,搶我的貨,我一個小職員哪賠得起啊,死也不放手,這時候就跳出個日本浪人來把那些人都趕走了,他也沒說什麼,幫我收拾車上的貨,走之前我問他叫什麼,他隻說姓橘。"
"這是個普通的姓。"我道。
"不過,我可能和他有點兒緣分,兩個月後又在碼頭碰到了,說什麼也要拉著他喝酒去,我們就成朋友了,他是開武館的,所以才那麼厲害,嗬嗬,結果打仗了(一次世界大戰),他說要回國參軍,從那以後就再沒見到他。"老頭兒的眼中閃著哀愁,深深的歎了口氣。
"沒給他寫信麼?"
老頭兒撓撓後腦勺兒,悠悠道:"寫了,他家裏人回的,說他死在戰場上了。"他拿煙袋的手抖了抖。
"現在又打仗了。"我夾起那個雞蛋,咬了口。
"是啊,曆史總是重演,我可能看不到和平到來囉,不過能認識你這個日本軍人也不錯,哈哈。"他開懷大笑。
"大叔真是好眼力。"我也難得露出了笑容。
"當兵的和別人不一樣,總拿著股勁兒。"說著他又去招呼別的客人了。
說到和平,我也許也看不到那天了,身心被慢慢蠶食,毀滅,融入黑暗中,那便是我真正的歸宿。
"大叔,謝謝你的雞蛋,以後我還會來的。"說著我把錢放到桌邊,轉身離開。
"我等著你,年輕人。"
十二月,對南京的全麵進攻開始了,十二日南京攻陷。從一些朋友那裏聽說城內發生屠殺,外國報紙,中國報紙都登載了南京大屠殺的專欄,頭版頭條。
北平也發生了抗議,示威,華北遊擊隊的qiang聲打破郊區的沉靜,盡管慌稱軍事演習,但百姓都心知肚明。
所謂按了葫蘆起了瓢,我現在的狀況就是這樣,剛剛平息了大學集會,又在城裏發現貼大字報的,甚至傳出有人在秘密印刷抗日小報,為國民政府捐款。
連續一個月都沒有休息,整天在審訊室,司令部來回跑,接近崩潰的邊緣。
後來幹脆把審訊的事交給總一郎來辦,自己隻處理書麵上的事,我無法麵對熱血青年們憤恨的眼神,因為他們這麼做完全正常。
直到一個多月後,反抗之聲才被鎮壓下去,我得到了十天的公假。
說是公假還要在家裏辦公,每天總一郎都會把公文送到我家,又將頭天寫好的帶回司令部。
偶爾也會到街上轉轉,買幾本書看,或寫點東西。
周三上午,坐著當當車來到王府井,快到中國人的春節了,需要采購一些東西帶回日本送給親戚朋友。
臨近春節,街上一改往日的蕭條,采購年貨的人大包小包拎著,雖然少見笑臉,卻也平添了幾分過節氣氛。
我豎起皮大衣的領子,漫步街頭,這是來中國的第五個年頭了。
想起要為母親買幾匹布,便進了路邊的絲綢店。
"您看布還是絲綢?"夥計招呼我。
"絲綢。"我走到櫃台邊,挑選適合母親的顏色,她皮膚白穿綠色比較適合。
此時,門外又來兩客人。
"喲,陸老板來了,今天挑什麼料子?"
"做結婚用的衣服。"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我反射xing的抬起頭,果然是他,身穿一件白色呢絨大衣,頭戴黑色禮帽,隻能看到他迷人的側臉。旁邊跟著管事的,拎著好多東西。
"陸老板要結婚了啊,恭喜恭喜,給您上好的料子,這年頭兒物資匱乏不是,可我這兒還有點存貨隻賣您這樣的老主顧,您等等啊。"夥計說著鑽進身後的庫房去了。
我低下頭,捏著手下的布,不知該向他打招呼還是就此離開,也許這麼回頭走出去,對我們彼此都好。
我壓低帽子,轉過身,步出門。
"喲,齋藤先生,您也在呢,剛才沒瞅見您,老板,齋藤先生也在呢。"管事的多起嘴來,這下走不掉了,隻得轉過身。
他仍然不動聲色,像是在挑選布匹,可我知道那是回避。
"剛才沒注意,我還有點事,先走了。"我不舍的望了他一眼,轉向管事的報以微笑。
管事的吸吸鼻子,很納悶:"這麼急啊,那您走好。"他又瞧瞧身邊的羽霖,才發覺我們之前大概起了矛盾,沒再吱聲。
我看到他的手在顫抖,嘴唇動了下,卻沒開口。
正月十五他就要結婚了,和個女人入洞房,行夫妻之道。我閉上眼睛,想象著那個場景,他揭開女人蓋頭的那瞬間。心口一陣抽搐,呼吸變得困難。
我深吸了口氣,走到他身後,勉強一笑,想說些祝福的話,搜腸刮肚找到幾個俗不可耐的詞語:"羽霖……兄,祝你夫妻和睦,生活幸福。"
他慢慢轉過身,沒敢抬頭:"謝謝。"
我伸出手,摘下手套,想最後一次感受他的溫度,這回徹底死了心,從此後不見他,就算再遇到,也不會再打招呼。
他摘下手套,將手伸向我。
相觸的那一刻,我的心再次被刺痛了,他的手柔軟而溫暖,融化了我。
不想再放開他,就像那次在胡同裏不顧一切的擁有他,證明我們之間的可能。難以忘懷的夜晚,狂亂的索取著對方,想要融合的囧囧。這個男人,我握著手的人,即將和一個女人結婚了,從此走上正軌,不再和一個同xing,一個視為日本鬼子的男人糾纏不清。
我抽回了手,戴上手套,笑笑:"別忘了叫我來喝喜酒,有事,先告辭了。"努力轉身離去,每一步都走的那麼艱難,似乎踏在自己柔軟的心上。
也許他在看著我背影吧,這麼幻想著,魂不守舍的走在街上,沒有目標,沒有終點,遊蕩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