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文學青年的奮鬥史(2 / 3)

“華夏名醫”倒還有一定市場,因為款項不大,能跑得出業務來,向私人診所的“名醫”每位收800—1000元不等,承諾上一個整版,配發照片、簡介、診所電話。做“華夏名醫”數我的業務最好,領了1600元的提成,還徐廠長200元,一下給小蕊和孩子彙去了1000元,女兒、兒子都要上小學,家裏開支不小。還徐廠長錢時路上買了瓶酒,兩個人喝到半夜。

單位附近文化廣場有個不大不小的書店,我下了班常在那裏逗留一段時間。時下新書貴得要命,就是打折我也不敢常買,一切都得控製在自己的購買能力範圍之內,所以讀書主要以借閱為主,市圖書館雖然遠,還是跑去辦了借書證。市圖每次允許借三本,隻要還書還得勤,不愁沒書讀。我原有的兩紙箱書大都是舊書,是自己每個周日到舊書市場淘來的,我有記筆記的習慣,讀的書自認為精典部分先劃線摺疊起來,讀完就把劃線的部分抄到筆記本上,市圖的書,都是用鉛筆簡單記個記號,抄完再拿橡皮擦掉。從市圖借的書,幾乎都是翻譯著作,這次借了三本:茨威格《心靈的焦躁》、菲茨傑拉德《夜色溫柔》、馬爾克斯《霍亂時期的愛情》。之所以開始大量閱讀國外作品,源於我不久前讀到的一部讀書心得集,叫《心儀》,是小說家張煒寫的,對我的觸動很大。張煒心儀的書全是外國作品,有百十部,我由此想小說家莫言可能也在讀這類作品,要是像我這樣老讀國內作家的文章,那就一點突破也沒有,隻能在他們屁股後麵亦步亦趨。

林主編對自己這個“華夏名醫”的創意很自得,開會時大講,——“對知識的推崇,使你們位尊至上,見官大半級,見了市委書記也不掉價!哈哈,努力幹吧!有的是一心想揚揚名、攬住病人的‘名醫’,哪條街上沒三五個‘名醫’?能出大錢的,可以請他們出任咱們的理事會理事。”

可是,這個城市人均收入在全國不算高,小診所掙不了多少錢,大的上規模的診所又不多,大醫院的主任醫師又不肯自個掏腰包,我們這些采編顯然是僧多粥少,為了業務,我多次騎車到郊外,為了采編的麵子,先把破自行車寄存到離診所遠一點看不到的地方,再腋下夾著包走進去。到下麵鄉鎮找“名醫”,“名醫”倒是有,土大夫們都說自己是名醫,且是祖傳名醫,可是,越往鄉下越掏不起錢,跟這幫“名醫”簡直與虎謀皮,白費唇舌。因業務一般,按林主編的話說,我已經對不起自己每月領到的底薪工資了。可是,我自己心裏也有想法,覺得這個工作不怎麼靠譜,空手套白狼,到現在一期《創業導刊》也沒出,我那幾個“名醫”幾次打手機催我了。再這麼做下去,連人格也沒有了。再往深裏想,感覺《華夏文學報》的采編也不靠譜,自以為是文學刊物,盲目托大,下去采訪時準客戶並不吃你這一套。我兩邊都幹,都幹不好,費心費力去了幾個大企業,能辦了的事就是給人家放下幾份報紙。

春末夏初,萬物一派生機,朝暾初上,房東老太小院裏的石榴樹開得火紅一片。每晚讀書寫東西都要弄到十二點,隻要有寫的欲望,就不停筆。門外風吹楊樹的“嘩嘩”聲不絕於耳,似在為勤奮用功的我鼓掌。說起來好多人畢了業就不再專注學習了,可我的漢語言文學鑽研從來沒斷,比別人多學了這麼多年,自己早晚還不得成精?因而常常暗自激勵寫作上千萬不可灰心,今春務必再掀起一個創作的小**,即便結不了籽,發表不出去,算練筆也好。想想寫作這個玩意,是有點周期的,有井噴也就有停歇,就像女人生孩子,懷哪一胎都需有個過程,有時下筆千言,有時腹內空空。

《華夏文學報》采編那份兼職,因為一直沒做出業務,也就一直沒從這份職業掙到一分錢,不免心有自責。這當然也不全是我自身的原因,定的價位太高,太狠,企業不買賬,尤其是份和經濟不大沾邊的報紙,發行量肯定高不了。但這個兼職崗位我還是挺珍惜的,因為它畢竟和文學沾點邊,從每期的報紙上能學到些東西。有一個和我一同進報社的采編劉文采,比我小幾歲,和我交好,還是個毛頭小夥子,後來了解到他是通過關係進來的,因他父親和我們報社總編是文友,私交非同一般,有一天開完碰頭會,文采說跟我到家裏玩玩吧,認識認識我老爸,他在本市可算得上大作家,十多年的省作協會員了,就是還沒入中國作協,你們交流交流。我欣然同意,路過一水果攤還掏錢買了一大兜水果,算是見麵禮。果然他父親在家,劉聚豐,五十歲左右,文質彬彬,寫詩也寫小說,喚他劉叔叔,他阻止,說別那麼客氣,咱們今後就是文友,喚劉老師就行。正是這位劉老師,成了我在A城文學上的引路人,他每個月16號參加市文學研究會,一大幫文友在一塊交流交流,有次就通知我過去,並隆重作了介紹:“這位新來的是《華夏文學報》的編輯苗一方先生,詩文俱佳,後生可畏,歡迎成為我們的新會員!”從那,不管多忙,不管刮風下雨,每月16號我都去參加例會,從而結識了本市一大半的作家和詩人,對文學的新認識蘧然而覺,覺得這仍然是希望之所係。

文學研究會平日裏活動不斷,我隻參加了不多的幾次,實在沒那麼多的空閑時間,我得混錢,得生活。有一次有個比我稍年輕些的詩人發言時說,他是著名詩人XX的學生,我覺得他說了外行話,但又不好意思說自己的看法,依我看寫詩是沒有師傅的,就靠一個字:“悟”。至於我對詩的理解,現在主流的詩寫作是敘述性的,這個敘述性可能還會風行20年不止,但我覺得這並不是詩寫作的一個很好的出路。有一個周末的下午,文學研究會組織黃河風景區采風活動,我隨車去了,來A城三個多月了,雖然黃河就在身邊,卻一次也沒去看。現在黃河還不到汛期,河麵不寬,夕陽下的河川飄燃著一層流動的火焰。大河沒有我想象的那麼壯觀,浮橋顫微微地躺在河麵上,兩岸露出大麵積的沙灘。河風吹在臉上,像大手撫過,撫得風吹雨侵的黃河母親沙雕變成了兩堆黃土,那是從腰部斷開來的。隨行的有幾個既是作家又是畫家,拿著炭筆在白紙上這樣那樣描著,嗬嗬,我是個笨人,專攻一樣還未入巷哩。觀河回來,感慨萬千,心胸開闊了不少,雨果怎麼說的啦?——在人的一生中,可以有作為的時候隻有一次,那就是現在。於是熬夜淩晨兩點,把早先構思的短篇小說《迷向》寫出了大半。

可是,生活是第一位的,既不能枵腹從公,也不能連個安身的地兒都沒有還侍弄文學。“華夏名醫”跑了三個月,山窮水盡,已很難再開發出來,不少和我一塊上班的都離開了,林主編的兩個副手,——我們的兩個總在電腦跟前枯坐的副主編,因為老拿不到工資、提成,有了業務也不再上交財務。單位給我的感覺就像一方就要幹涸的泥潭,不想坐以待斃的蛙們都跳出來尋找新東家去了,平時來報到上班的很少。有次杜副主編值班,我剛從外麵回來,他就把我請到他的辦公室。平時我和這位副主編倒挺能合得來,他是社科院的,不知怎麼上了賊船,他反對我看文學書,說那不頂事,要求我多看經濟類的。這個人還懂周易,會看手相,有天午間休息時過來和我們拉呱,抓起我的手看了半天說,事業線很清晰,且連接婚姻、智慧、生命三線,事業上一定能成功,隻是要晚許多年,不過不要緊,十年磨一劍,有前途就行。他講這些的時候煞有介事,連我身邊的兩個女同事也跟著說,今後富貴別忘了我們喲。

借其吉言,我有了動力。現在他親切地拉住我的手說:“你去王醫生那裏拿到款了嗎?”

“拿到了。”

“多少?”副主編問。

“1000元。”

“好!財務今天沒來,你別帶在身上了,交給我吧,晚上林主編過來我交給他。”

這個杜副主編拿了錢,從此我就再沒見過他,再沒來上一天班,為此我挨了林主編一通批。

“看不出來嗎?豬腦子,他早就不想幹了!”

“我也不想幹了!”我說。

真的不想再欺騙那些診所裏的醫生,雖然那些醫生也都很善於自己欺騙自己,可我覺得掙這個錢不落忍。但又深知,這個不落忍又會一下將我逼到牆角,陷入內外交困。說過工作不想幹的話我就後悔了,這個勞什子的破地方還壓著自己一大部分提成和工資。幸而林主編缺兵少將,指望我給部門搞創收,沒往深裏計較。

然而有計較的,第二天上午李副主編和林主編吵起來了,我們都扔下正寫的稿子,跑過去解勸,當然,也是要看看熱鬧。

林主編說,“我已經讓老杜給你談過兼職的事,他今天沒過來。”

“不,他沒跟我談。他也不一定再來了。”李副主編回答說,“這樣吧,我也不在乎這點工資,單位沒錢我不勉強。”

“千把塊錢單位不是沒有。”

“那就給我!”

“憑什麼給你?你這幾個月給單位做了什麼?”

“——你在糊弄我?!浪費我這麼長的時間,你早就該讓我走!”

……

氣青了臉的李副主編大罵林是“狗娘養的”,把門踢得山響,有意讓樓下的人聽到。盡管我和其他人都拉著勸他,還是要和林理論。

“你們讓我進去,我不揍他,我隻想問問他辦的叫什麼編輯部?”

後來,李副主編拿走了外麵辦公室四部電話機的聽筒,林主編憋在他辦公室裏不出來,後來110來,李副主編早已走了。

看來這單位真沒法呆了,電話不能用,就像當兵的沒有槍,怎麼聯係客戶?不過,第二天聽筒要回來了,本以為林主編是兒媳婦大肚子——裝孫子了,還算有點韜略。林主編這人**、不義氣,可是目前還得堅持幹段時間,他剛剛跟我談了話,說他還有幾個發展項目,大講了些不保二主的高論,封了我個一編室主任(我當官就是從這時開始的)。唉,再堅持一段時間吧,副主編全走了,多年的媳婦熬成婆,自己也開始受重用了,這是自身能力漸長的表現,用則為虎,不用則為鼠,跟孫子幹活,能幹出成績才真正是本事。

晚秋肅然蒞臨,天立時轉涼了,秋意侵上了窗外的老槐樹,葉子黃綠相間,斑斑駁駁,白楊樹的葉落及半,白晃晃的枝椏向天伸著。下午去一診所,讓姓孫的所長看稿子,孫所長開的是夫妻店,我去時他年輕的女兒也在那兒,三個人輪番審閱,提著不同意見,本以為改好了走時能帶點宣傳費,不想外麵的診室吵嚷起來,原來是吃藥過敏者來找茬。一青年女子吃了孫所長開的治療紅眼病的藥,周身起紅斑,又癢又痛,其夫不樂意了,氣勢洶洶帶她找上門來。此夫個子不高,聽口音是南方人,很不冷靜,說了一大堆過激的廢話,和孫所長的老婆、女兒爭吵了起來,孫所長於是暫停和我交談,也起身出去理論,女兒見她爸出來,就推了那男的一下,讓他滾,男的中午喝了酒,撲上來要打她,被孫所長攔住,所長的妻女揪住那個吃錯藥的少婦,要將其推出診室。其夫見狀,奔過去想打人,所長一把揪住他,兩個男人在診室扭打起來,南方人眼鏡沒了,被壯實的孫所長按在地上。我慌忙出來,見勸解沒用,看見櫃台上有一把亮眼的裁紙刀,就趕緊把它丟進櫃台半開的抽屜裏,再把抽屜推嚴實。街上圍觀的人很多,少婦穿的衣服多,未見外傷,倒是那男的,非常粗暴地大扯開她的衣裳領子,給路人看紅斑,後又撥打110,孫所長見打壞了東西,扣下他的電動車,也慌忙外出找人去了,臨走,扭頭對我說:“小苗,這事明天再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