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文學青年的奮鬥史(1 / 3)

我現在才懂得,文學這個東西,有錢的富翁、富婆不願搞,沒錢的窮光蛋搞不了。——我就是一窮光蛋。

手握一紙北京寄來的“中原”杯新文學大賽獲獎作者創作筆會邀請函,我有點傻眼,——“苗一方同誌:作為獲獎作者,特邀請你參加此次新文學創作研討會,每位參會作者需交食宿、旅遊、會議等費用1080元人民幣。”娘的,邀請就邀請唄,為什麼還要求交1080元人民幣?

說什麼遊故宮、八達嶺,憑吊陶然亭公園高君宇、石評梅墓,說什麼北京現有的著名作家、詩人齊聚現場,唉,我多麼想去,多麼想遊故宮、八達嶺,多麼想看看高君宇、石評梅的墓,多麼想見見我所崇拜的著名作家和詩人,可是,我沒錢。

昨晚一個人徘徊白馬山下,黑魆魆的山體貼身壓來,一隻孤鴉“呱呱”叫著先是往南,忽又在西邊鳴叫,聲音戚哀,隔著黑叢叢的鬆林我無法準確感知它,隻看到為數不多的星星燧石一樣閃著冷光。春節後隻身來A城謀職,從家帶來的錢隻有區區400元,連房子也不敢租。——1080元,比我每月工資還多出80元。自己剛到A城不久,剛尋了一份工作,剛領了第一月的工資。想當初背著行李卷來這兒,先把行李寄在火車南站,一個人舉目無親,在市區轉悠著找工作,順著報欄挨個看招聘信息,硬著頭皮麵試,急不擇路,怎麼就選擇了這麼一家小破廠?這個廠子用的生產設備都是老舊瀕臨淘汰的,生產的塑窗也幾無訂單。

盡管暗自生自個兒的氣後來想想也不能這麼埋怨,進這個廠幹業務員,主要是能免費提供住宿,掙錢不掙錢的先混混經驗。有個一塊進廠的聊城人小趙,大家都喚他趙子,比我小兩歲,同住一宿舍,兩人感情不錯,他高中畢業後就跟著開農用三輪的父親串鄉收玉米,受不了父親的訓斥,跑出來了。不過他是要再跑回去的,因為已經訂了婚,並且很愛對方,定好年底結婚的。在他看來,我是最不應該出來的人,老婆孩子熱炕頭舍掉,出來能混出啥來?可是,在我心底還有個小小的秘密,那就是除開這塑窗設備業務員還有個兼職,那就是《華夏文學報》的采編,是我正經通過招聘考試錄用的。

競聘《華夏文學報》采編的有300人之多,卻隻招10人,複試這一天,參加正經考試的有60人之多,競爭還是蠻激烈的,作題兩個半小時,我是最後一個交卷的,結果通過了。進報社幹采編,采編這個活麼?和文學多少有點距離。采什麼呢?當然是采報告文學,向企業要版麵費啦。10000元一個版,價格可適當低一些,當月任務如保證完成一個版,提成15%,底薪500元,就是說,要是真能完成創收任務,一個月可拿到2000元,要比現在的專職收入還要高一倍。隻可惜我所在的這個廠太小,不需要做宣傳,再說,我也沒必要吃窩邊草。

人在生活的大環境裏就像一群猴子在搶空果殼,我卻是什麼也沒搶著。拋妻離子,隻身來A城打拚,百事不如意,想起臨來時妻兒話別,不覺鼻子發酸落下淚來。晚寫詩一首,其中有“嗬,我的欲望/已風化成一具夜隼的骨架”,又給老婆寫信,安慰她也安慰自己,——“小蕊,你就放心吧,我有文化,有專科學曆,一定能混出名堂來的。”可是,自己也知道,一時半會能混出個屁名堂來?忽而轉念又想,自己還是太脆弱了,經不住打擊,寫作上也有些懶,熱度一退就難恢複,唉!為了所謂的事業,為了所謂的文學夢,舍掉的太多太多了。

春天終於來了,馬路上的法桐長出了新芽,冬青油綠綠的,南歸的鳥兒又躍上了枝頭。可是,我的春天沒有來到。如果你是A城人,你一定知道2013年春天的BC街地下天然氣管道大爆炸,一下炸死35個人(報上說的),炸死的人掛在法桐樹上,掛在法桐樹上的不僅僅有死人,還有自行車、汽車輪胎、廣告牌。我來這個城市淘金,幹了沒兩個月,就發生了這檔子事。

偏偏我們這個塑窗設備廠就背靠這條街,偏偏爆炸的地段就離廠子不遠,後牆防盜窗上的玻璃全碎了,牆也裂了些大縫隙,這一大爆炸還炸出了廠子不規範操作問題,工廠不能生產了,我和趙子失業了。我得搬出去住,卻沒掙到租房的錢,一個人租房子住,我還真沒這個意識,隻一心指望找一個管住的新東家,可哪裏這麼好找,明天廠裏大門就要上鎖,我還在廠院裏瞎轉悠,徐副廠長也被遣散了,他是本地人,提出讓我先在他家住幾天,等找到工作再說,他夫妻不睦,老婆常年住娘家,我自然很感激地同意了。

徐廠長家住市郊,小區在A城的大西北,交通不方便,隻有一趟公交車。到他家才知道,他是看我人老實,讓我在他那裏幹幾天短工。他住一樓,第一天到他家就幹砍樹的活,不顧鄰居的反對,徐廠長讓我把他小院裏遮陽的梧桐樹砍掉,卻給了我一柄破斧子,幹了多半天,兩手磨出了泡,才把樹放倒,放倒了樹徐廠長又讓在院子裏挖魚塘,幹了三天,徐廠長買來了水泥,先四壁砌磚,再抹縫,渾身搞得像剛鑽出濕泥地的知了鬼似的。我跟廠長說,我不能老在您家裏吃閑飯,我得盡快出去找工作。廠長總說不慌,但也不阻攔,我就借了廠長200元錢,到舊貨市場花150元買了輛舊自行車,騎回來又覺得買貴了,兩個輪子磨損得厲害,已看不見凹槽,到修車鋪裝了一個自行車前筐,200元幾乎用光。為了找活,天天騎車出去買報紙,看路邊的招聘欄,招聘廣告倒是看了不少,多是招大廚、電焊工、電器維修工,都大晌午了,馬路邊一大堆攬活的民工還聚集在那裏,等用人者挑選。這些民工有持鋸者,有持瓦刀者,有持粉刷者,有空手縮著頭傻站者;路邊還有一大群髒兮兮的包著各色頭巾的婦女,嘁嘁喳喳等著主顧。唉,自己空有漢語言文學專科文憑,連這些民工也不如,到哪兒也無人問津。

晚上回到徐廠長家,廠長不見蹤影,借公話打他手機不通,給趙子聯係,說是徐廠長去了平邑,晚上回不來了。我走時他也不告訴我一聲,不知他是怎麼想的,也許臨時決定出差,忘了我的存在,這下陷我落難於他的小區。剛開春,天氣一到晚上就冷透了,可我還抱著幻想,小區裏瞎轉悠半天,希望徐廠長能趕回來,他家裏還能亮起燈光。等啊等啊,雙腳都凍麻了,也是自己不自愛,停在路邊的一輛舊麵包車沒鎖車門,我就想鑽進去暖和暖和,剛拉開車門,不料黑暗中一老太太走過來,疑心我是偷車賊,說了我幾句,還說觀察你好一陣了,年紀輕輕啥錢掙不了?不學好,我說我在等人,老太太哪裏肯信,等人在外麵等,鑽人家車裏幹什麼?

沒奈何,晚十一點住進了路邊的小旅館,一住兩晚,徐廠長才來。心知這是攆我走啊,必須盡快找到工作,娘的,前一個月的幾天裏,我還住在鮑莊街道辦一宣傳委員家裏,幫他寫稿子,這個人是我們廠長的同學,了解到我能寫,周六周日專門開車把我請到家裏,讓我給他寫一篇誇讚他單位的文章,當然,署名是他的,為這,那人還每晚給倒洗腳水呢。可是現在,求職無門,馬上就要露宿街頭了。有次出去找工作,按照工廠地址走到郊外,身後那條帶子似的柏油路已遠離了城市建築,還沒見到工廠在哪裏?看來是勞務介紹所的小子使壞。唉,實在找不到就先租一小房住著,住下來再繼續找。給《時代小說》投的稿子又退回來了,徐廠長親手交給我的,信寄到廠子裏,他去廠裏交接工作時捎回來的。退稿中還附有一紙退稿單,說他們這個雜誌主要麵對城市題材,您寫的是農村,不大合適,退稿單中還有這樣一段:“林一方同誌:你的小說在編輯部傳閱後,覺得語言不錯,有些細節描寫也挺好。可惜題材舊了些。經研究,不用了。今退回,請查收。”這篇小說名字叫《新田園軼事》,後來又轉投了別處。而費盡心力寫的那些詩,投過去更是一無著落,現在的詩人隻知道造詞語的反,隻會“拆”隻會破壞,而不能像朦朧詩人那樣有所建樹有所“立”,“拆”永遠比“建”簡單容易,唉!一看這些口水詩,我的腦袋就大,這個語言墮落的時代,為什麼那些破編輯偏偏偏愛這個呢?

我這個人不善於隱藏心情,心情的好壞都掛在臉上,又自卑又自負,遇上不順心的事就拉臉子,這一點很不好,缺少隨機應變的能力,唉,舉目無親來到A城,分明這社會,這城市,對自己疏遠和排斥,也分明感到了客鄉的冷漠。我本是一個愛獨處的人,隻要有書作伴,憋家裏半個月不出門也覺正常,可現在沒有家啊!迷失在城市的街頭,你隻有影子陪著,落魄、煩悶、無依、孤獨、懷鄉,娘的,袁世凱怎麼說的啦?——“慢慢走,等等看。”大概我現在隻是一個懷有小農意識的旁觀者,自己要想沉澱下來真正融入這座城市,少不得先作孫子,再當爺爺;幹吧!一年土二年洋,三年忘了爹和娘。

定下的一處住處,在振興街第七居委會一個靠街的低矮的小房子,是居委會沿街增設的門頭房,這房子原是居委會準備租給人幹小賣部的,在牆上釘有一個小貨架,兩層,正好給我當書架,我也是看上這一點才租下來的,不管走哪哪裏,我那兩紙箱書都一直跟著。可是太小,隻有四、五平方,每月150元。困難時期,就將就著住吧。小房太小了,除了床,勉強能把自行車塞進去,塞進自行車就沒了站腳的地,所以進屋主要活動的地方就是床,床也不是真的床,兩條條凳上鋪了幾塊木板,太硬,而我的被褥又薄,晚上睡覺硌得腰疼,頭幾夜不習慣,一直沒睡安穩。可是別無他法,坐在被褥上,可以在貨架上寫字,貨架很窄,連稿紙都擺不開,但總還可以將就著寫。小房子隻通了電,卻沒有水,解決渴的問題是買點便宜水果,可是,春天便宜水果不多,多數時候就忍著,不久就生了口瘡,吃東西時呲牙咧嘴。

自行車給我出了大力,經過小十次不懈地應聘、麵試,終於找到了一份專職的采編工作,——《創業導刊》的采編,其實就是業務員,我這一批招聘來的負責“華夏名醫”專欄。這下總算解決了早晨刷牙洗臉的問題,每天早起到單位去解決。這個報是市裏一家大刊的分支,算是大刊的子刊,——兒子刊,被我們現在的林主編承包下來,林主編叫林樹,40歲左右,瘦瘦的,中等個,和我一樣戴著近視眼鏡,不過比我的眼鏡高級。他每年給大報交多少錢不是我這樣的業務員應該知道的,我也沒那好奇心。書、報,隻要見著我都要翻翻,人說“三日不讀書則語言乏味麵目可憎”,自己今後想吃文學這碗飯,一定得在現有筆頭子的水平上再有提高,起碼不能滑下來。

白天我一般不回來,回來屋內也得開燈,因為唯一的窗戶被釘死了黑暗湫隘,窗戶倒不小,原是出售貨物的地方,現在住了人就用木板封死了,就是夜裏也是磨蹭到7點半以後才回,怕被路人看見還有這麼個窮光蛋蟄居這兒。小房門上,春節時貼了個橫批“萬事如意”的春聯,“萬事如意”,什麼時候能萬事如意?萬事如意不過是人們虔誠的祝福,世間是決不曾有的。因為沿街都是市廛的鬧聲,——“熱饅頭!”、“收廢品!”、“碎羊雜!”、“桔子來!”、“收被褥!”、“清洗油煙機!”、“磨剪子來戧菜刀!”,這就是住處外小販們整天的吆喝聲,春雨如暗塵,伴著街心的泥濘。唉,這同樣也是職業,人活著,總的有掙錢謀生的手段。

門頭房隻租了一個月,居委會老太就來通知說這個地方不適合人住,這個地方缺一個雜貨店,居民反映購物不方便,有人想高價租下來做生意,你要出不到這樣的高價,最好下月就搬出去。我答應了,我自己也覺得在這兒住的憋屈。等了一天,居委會老太通知我10號最好搬走,我租期是8號到期,也不想占她兩天的光,8號搬走算了。周日去找房子,就在興民湖畔的一處民房找了個住處,小平房挺好,同在房東院裏,和正房的窗戶相接,算是正房的一個耳房,10平方,房租每月200元,屋裏有個燒蜂窩煤的小爐子,買了鍋可以自己做著吃。當下給了房東周老太太20元定金,其實手裏隻有這麼多,那180元,得等到工資發下來才有,實在等不得就向報社借支200元。人逢喜事精神爽,溫暖的春風裏騎車拐向青年北路,想去市圖書館翻翻書,剛拐過去,就被一紅色鬆花江麵包車掛了一下,我這個采編大人手脫了車把,從自行車上飛了出去,遠遠地趴到水泥地上,而包飛得更遠,從車筐到了街心,我爬起來,周圍有不少人圍觀,那輛鬆花江沒有減速,逃之夭夭,這個地方沒裝監控,我隻好泄憤地罵了兩聲。幸喜身上沒有傷,隻是車把歪了,車筐癟了,也沒找到車子哪裏碰到麵包車了,還好,要是讓大貨車掛住,就完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