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推杯論盞大談美食,仿佛今晚上他壓根兒沒有動怒過,錢普總算領教了首輔不言而威不怒而令人股栗的雷霆手段。如今除了加緊奉承別無他法,他喚過真定府同知,問他:
“首輔大人誇讚蘿卜絲燉鯽魚,今晚上是否安排?”
同知略微詫異答道:“有這道菜呀,這菜單是你知府大人親自安排的嗎,你怎麼忘了?”
“哦,對對,看我這記性,”錢普瞧瞧席上的菜單,拍拍腦袋,幹笑了笑。他一直等著張居正同他談“茶水錢”的事,見張居正總不開口,他實在憋不住了,便主動訕訕說道,“首輔,茶水錢的事,卑職一定嚴查。”
張居正點點頭,錢普還想繼續解釋洗刷自己,忽見一個人提著酒壺歪歪撞撞地走了過來,離桌子還有幾丈遠,那人就嚷道:
“首輔大人,卑職來給您敬酒。”
張居正一看這人穿著七品鸂鶒補服,袖口汙了一大塊,臉上疙疙瘩瘩的,似乎從來就沒有幹淨過,內心先就有了幾分不悅,他問錢普:
“這個人是誰?”
“真定縣知縣,叫康立幹。”錢普說著,朝康立幹斥道,“老康你要幹什麼,發酒瘋也不看看地方!”
“咱才喝了幾杯酒,怎地會醉?錢大人你放心,咱瘋不了。”康立幹說著,把酒壺朝桌上一擱,竟身子一溜趴到地上,利利索索朝張居正磕了三個響頭,口中念道,“卑職康立幹叩見首輔大人。”
他這一鬧,本來已是一片嘈雜的廨廳又悄然安靜下來,大家都把驚疑的眼光投過來,要看這康立幹玩何把戲。
這一跪來得突兀,張居正始料不及,隻得命他起身,然後問他:
“你有何事?”
“說來給首輔敬酒是假,卑職自吃罰酒是真。”康立幹說著,提著酒壺對著壺嘴又猛咕了幾口。
“你為何要吃罰酒?”張居正耐著性子問。
“卑職犯罪了。”
“犯的何罪?”
“您身邊隨從的茶水錢,都是卑職給的。”
“您?”
張居正隻知道有人送茶水錢,但還來不及查證究竟係何人所為。現在康立幹主動站出來承認,倒使他吃了一驚,他問:
“你送了多少銀子?”
“回首輔大人,卑職的確準備了兩百份,但還隻送出九十多份。”
“你為何要送?”
“因官場的腐敗之風,卑職不敢不送。”
“豈有此理,”張居正一拍桌子站起來,怒氣衝衝斥道,“難道是我張居正向你索賄不成?”
康立幹慘淡地一笑,言道,“首輔的確沒有索賄,首輔的隨從,也沒有任何人向卑職要錢。但官場上多年的積痼,凡上峰過境,除了好吃好喝,還得奉送盤纏。老百姓說得好,天底下沒有不吃魚的貓,也沒有不愛錢的官。首輔清廉不愛錢,早已名聲在外。但卑職見過不少的高官大僚,口喊廉正而心存貪墨。白天在衙門裏廉正,夜裏在家中納賄不誤。你若按廉正的聲名對他,真的白水當酒蘿卜當葷,他表麵上讚揚你,內心裏卻把你恨得要死。卑職以為首輔也是這樣的人,故按慣例,給你的隨從奉送茶水錢。俗話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高官大僚身邊之人,一個個架起膀子自稱是聖是賢,說穿了,還不是狐假虎威?你看不順眼,卻又不敢得罪。一個縣令,欲為一縣百姓謀福祉,最重要的一條,就是不可得罪上峰。一旦得罪,給你這個縣令穿小鞋,坐冷板凳,這還是小事,最怕的是給你所轄之縣加派額外稅糧與夫役。這樣一來,合境百姓就苦不堪言。因此,凡有上峰過境,咱們地方官吏,無不像供菩薩一般誠惶誠恐小心侍候。首輔大人,你以為卑職願意這樣做麼?這實在是出於無奈啊!”
康立幹說到這裏,好比活生生撕開了鮮血淋漓的傷疤,因此臉上肌肉痙攣不已,喉頭哽咽再也說不出話來。在座的所有官員都為他捏了一把汗,他們也知道康立幹說的句句都是實話,但這種穢跡敗行又豈可當庭揭露?康立幹平常謹小慎微,今夜裏若不是多灌了幾口黃湯,他也絕對不敢如此放肆。再說張居正,他自任首輔以來,還從未有一個官員敢在他麵前如此撒潑說話。這些話在他聽來非常刺耳,但仔細推敲又並非妄語。他壓下心中的不快,冷冷問道:
“送茶水錢,是你的主意還是有人指使?”
這一問,坐在他旁邊的錢普好像被大馬蜂螫了一口。這次為接待張居正過境,總共要開支幾萬兩銀子。府庫裏擠不出這多銀兩,他便硬往各縣攤派。茶水錢一項是開支大頭,就是他強行攤派給真定縣的。他害怕康立幹說出實情,正抓耳撓腮如坐針氈之時,隻聽得康立幹答道:
“卑職沒受任何人指使,送茶水錢是我一人的主意。因此,所有罪責由本人一人承當。”
“你這一萬兩銀子從何而來?”
“啟稟首輔大人,這筆銀子並非搜刮民脂民膏,而是卑職治盜所得。”
“治盜?”
“對,治盜。”康立幹一連打了幾個酒嗝,似乎清醒了許多,繼續答道,“卑職到真定縣當縣令已有五年,在真定府二十七個縣令中,咱是當得時間最長的一個。卑職甫一就任,就發現境內滹沱河上橋梁太少,兩岸百姓過往極為不便,就立誌要在滹沱河上修幾座橋。縣西二十裏方各莊河道最寬,農戶過河種地困難尤多,遂決定先在那裏修建一座。咱找人測量計算過,在方各莊修一座堅固的大石橋,得花費一萬兩銀子。決心既下,最難的就是籌措銀兩。國家的賦稅一厘一毫不能少,又不能額外攤派增加老百姓負擔,怎麼辦?卑職想出一個辦法,就是從盜賊身上打主意。真定縣過去民風不太好,賊窩子多,偷牛偷羊偷雞偷狗,甚至拐賣婦女兒童,什麼樣的案件都發生過。縣裏的捕快常年忙得腳打辮子,然而賊子們像地裏的韭菜,割了一茬又長一茬。卑職不信這個邪,便立下章程,逮著一個賊,就把他三親六戚一並捉到大牢中關起,視賊所偷實物之多寡,課以重罰,從最低一兩銀子到十兩二十兩不等。拿錢放人決不通融。這樣一來,雖然嚴厲了一些,但還真管用。第一年,咱縣衙收了近五千兩銀子的罰款;第二年就銳減到兩千多兩,以後每年遞減。到今年春上,全縣盜賊已基本絕跡,罰款也好不容易積攢到一萬兩,卑職正說動工興建方各莊大橋,適逢首輔過境,這筆罰銀隻好臨時挪借,改作茶水錢了。”
聽罷康立幹的敘述,張居正冰霜一樣的臉色稍有緩解,不由歎道:
“看不出來,你還是個明白官。”
“豈隻明白,老康還是一個清官哪。”錢普對康立幹主動承擔責任心存感激,這時恨不能多有幾張嘴替他說好話,“老康,你官袍裏頭,穿的可是百納衣?”
康立幹點點頭。
“什麼百納衣?”張居正問。
錢普覺得再怎麼解釋也不如眼見為實,便對康立幹說:“老康,脫下官袍,讓首輔看看。”
康立幹不好意思地脫下官袍,露出裏麵的襯衣襯褲,隻見補丁摞補丁,深一塊淺一塊,找不出碗口大的一塊淨布。
“啊,這就是你的百納衣?”張居正吃驚地問。
康立幹紅著臉吭哧吭哧回答不上,還是錢普替他回答:“這老康是有名的老摳,外麵的官袍牽涉朝廷體麵,故他還是不敢太馬虎,但裏頭的衣服,不穿到魚網似的吸不住針,他決不肯扔掉。”
張居正道:“朝廷的俸祿雖然不夠豐厚,但也不至於讓你衣不遮體,你的錢呢?”
還是錢普回答:“除了養家,他積攢一點私房錢,每年春荒,都拿出來施舍給乞丐了。”
“看來,本輔錯怪你了,”張居正起身緩步走到康立幹跟前,深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清官也必須行賄,可見官場之腐敗,已是登峰造極,茶水錢全都還給你,惟願方各莊的滹沱河大橋,能夠早一天建成。”
“多謝首輔!”
康立幹一改先前的瘋態,變得非常局促。張居正看著眼前各位官員的複雜表情,深有感觸地說:
“本輔在真定府兩天,見了兩位縣令,一位是韓裏奇,一位就是這個康立幹,這二人就是本輔所要尋找的循吏,是天下所有縣令的楷模。一個小小的真定府,就如此藏龍臥虎,推而廣之,全國各府州縣,該有多少熟吏良臣!不穀每日在內閣守值,總感歎國事蜩螗人才不濟,看來不是沒有人才,而是我們的眼光不及啊!也不是地方官員願意腐敗,而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張居正話未講完,眾官員已是再一次情不自禁地拊掌歡呼。比之先前的幾次掌聲,這一次不單熱烈,而且經久不息。張居正從中聽出了官心所向,他正欲借題發揮再行闡述自己的施政主張,卻見李可突然跑上前來,對他低聲言道:
“大人,內閣有加急文書傳來。”
“啊!”張居正隨李可踅到屏風之後,從郵卒手中接過蓋了火漆密印的牛皮信套,拆開來,抽出文劄展開一讀,臉上頓時勃然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