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聯已故著名作家巴烏斯托夫斯基在名著《金菩蔽》中說過:“構思的產生和閃電的產生一樣,有時需要輕微的刺激。我們周圍世界的一切和我們自身的一切都可以成為刺激。”
這段話,形象而準確地闡明了創作契機萌發的藝術規律--來自外部世界或自身的一種刺激。這“刺激”極富偶然性,往往作家本人都感到出乎意料。
拙作《空穀蘭》正是一個偶然的“輕微刺激”的產物。
1985年盛夏,作者在山城貴陽為長篇曆史小說《鄭板橋》作最後的加工潤色。為了節省開支,住進了一家極其簡陋的小旅館。這是一座陳舊的四層臨街小樓。從清晨至黃昏,嘈雜的市聲,不斷自裂縫的窗戶鑽進房間,使人終日不得安靜。進入夜晚,聒耳的噪聲剛剛消歇,隻有一極之隔的右鄰,便不斷傳采一聲接一聲的長歎。間或夾雜幾聲惡狠狠的咒罵。這不和諧的“交響樂”幾乎夜夜鬧騰到更深。身處這樣的環境,不要說改文章,想安靜地睡一覺都很困難。而這個旅館卻有著一個充滿詩意的名字--雅仙居。望著蠅糞斑駁的牆壁,聽著聒耳的噪聲,我不隻一次地為自己的“雅仙”處境而啞然失笑。
在一個悶熱的傍晚,一位極其瘦削的中年男子,忽然出現在我的房門前。這人頭發蓮亂,胡子拉楂,看上去有四十多穸。他一手扶著門框,怯怯地問道:“喂,同誌。咱進屋坐坐行嗎?”
聽聲音,我已斷定來人是右鄰房客。便猶疑地答道:“不過……我很忙。”
“咱也害怕耽誤您的正事喙。”嘴上這麼說,中年漢子卻一扭一拐地進了屋。“同誌嗓,你是作家,幫咱評評這個理吧!”
“咦!你怎麼知道我是作家?”我感到愕然。自從住進這個旅館,從未向誰透露過自己的身份。
“還用說喙!”他坐到對麵的椅子上,指指桌上的一大摞稿紙,“咱常從板縫裏看你寫書。寫書的人,不是作家,又是啥子噤?”
“可我並不會評什麼理呀!”我低頭看稿子,希望他趕快離開。
“喊著書立說都會,能不會評理--你就行行好吧!”
說到“行好”我無言以對。隻得敷衍道:“那,你就說說看吧。”
他叫布幺根,這年三十四歲。家住苗嶺一個偏僻山寨。一周歲那年,他的父親,一個地主分子,上吊自殺了。撇下他與母親相依為命。二十歲那年,有一天,村革委會主任的女兒,十九歲的竹葉,偷偷塞給他一個紙團兒,約他到寨外的樹林裏相會。他雖然很喜歡那姑娘,但想到自己是“地主崽子”人家是貧下中農的女兒,捧著紙條,痛哭一場,終於未敢赴約。不料,一天深夜,竹葉突然溜進他的茅屋。沒等他明白過來,已經鑽進了他的帳子,直到黎明時分才離去。過了不久,便聽說竹葉肚子裏懷上了娃兒。育一天,她的父親帶領民兵,將他綁到文攻武衛指揮部,吊上梁頭毒打。直到左腿被打折,才被扔上牛車,送到了縣城。他以“強奸罪”被判了五年徒刑。由於“不斷喊冤,抗拒改造”又被加刑三年。等到刑滿釋放,相依為命的老琅,早因憂忿死去……近幾年,聽說到處平反冤假錯案,便拖著一條殘腿,四處要求平反。誰知,從村寨到公社,再到縣城,不但異“同聲說他“罪有應得”還告誡他“翻案絕無好下場!”他不服,借了一點旅費,來省城上訴。開始衙門的還聽他說說緣由。後來,連大門也不準進……
最後,布幺根氣忿地問道!“作家同誌,你評評這個理兒,她自己爬進咱的被窩,攆都攆不贏,怨得著咱?要論強奸,是她強奸咱!憑什麼判咱的刑?為什麼哪個衙門也不講理嚎?”
“這……如果你說的屬實,確是不能算強奸。我相信,終會有人為你平反。”我隻能溫語相勸。
“同誌,你說的好人在哪裏嗓?不成非上北京城去找?”
“你還是懇求省法院重審。去北京,不易……”
“哼!連大鐵門都不準踏進,咱跟誰懇求去!”
我一時語塞。實在不知怎樣安慰這位忿懣的農民。他見我許久低頭不語,失望地說道:“想不到哚,當作家的也跟咱老百姓一樣一一沒章程!”
說罷,布幺根長歎一聲,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