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豪克並沒聽見人家怎麼談他,這時候艾爾凱正好進屋來,手腳輕巧地收走了桌上的殘渣剩骨,在經過他麵前時漆黑的眸子還瞟了他一下,他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集中在了姑娘身上。“主耶穌知道,”豪克喃喃自語說,“她才一點兒不蠢呢!”
姑娘出去後,堤長又開了口:“你知道,特德,上帝不肯賜我兒子啊!”
“知道,堤長,可您別為這事難過,”老海因回答,“常言道,再旺盛的家族,到第三代也會衰落嘛。您的祖父,我們大家還記得,他可是一位保全了鄉裏的好人啊!”
堤長琢磨了半天,突然在扶手椅中坐直了身子,模樣變得有些傻愣愣地問: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特德·海因。我不正好就是第三代嗎!”“可真是哩!毫無惡意,堤長,不過一句俗話罷了。”說時,瘦高個兒的特德盯著那位頗有身份的胖老頭,目光中流露出一絲幸災樂禍的神情。堤長不理睬他,說:
“你可千萬別聽那些老娘兒們的胡說八道,特德·海因。你隻是不了解我的閨女艾爾凱罷了,她算起賬來比我本人快三倍還不止哩!我隻想告訴你,你的豪克除了在地頭幹幹活兒,還可以在家裏寫寫算算,這對他隻會有好處而無妨害呀!”
“是的,是的,他會這樣,堤長,您老說得完全對!”老海因說。接下來,他開始對雇用合同討價還價,把兒子昨晚沒考慮到的幾個條件加了進去,諸如,到秋天除去領幾件亞麻汗衫以外,豪克還得回家裏去幫八天忙,等等。堤長痛痛快快地把所有條件全答應了下來,豪克·海因看來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人啊。
“喏,上帝保佑你,孩子,”父子倆一跨出門,老海因就對兒子說,“但願他能使你懂事起來!”
豪克異常平靜地回答:“你隻管放心,爸爸,一切都會好的。”
豪克說得確實不錯。他在堤長家待了一些時候,對世界的了解,或者說對他周圍那個小天地的了解,是清楚得多了。倘使他能像過去那樣單靠自己的力量應付一切,而不曾顯示出卓越的智慧來,他的日子恐怕還會更好過一些。因為在堤長家裏有一個人,這新來的小夥子是他看不順眼的,此人就是大長工奧勒·彼得斯。彼得斯幹活兒倒挺能幹,一張嘴卻十分厲害。對於他來講,先前那個懶惰但又蠢又壯實的小長工倒更合意一些,他可以不動聲色地把大桶燕麥放到那小子的脊背上,隨心所欲地把他呼來喝去。眼下這個豪克更加安靜,但智力卻勝他一籌,大長工想以同樣的方式對待他嗎?沒門兒!還有,這小子盯著他的那模樣就夠特別的。而大長工呢,也會找出一些對他那尚未長結實的身體有害的重活兒來讓豪克幹,並且說什麼:“嘿,你要能看看尼斯那莽小子怎麼幹就好了,才叫容易哩!”遇上這種時候,豪克總是咬緊牙關,雖說吃力,卻好歹都把事情做完。幸好經常有艾爾凱自己,或者由她搬出她父親來製止這樣的情況發生。
各位也許會問,是什麼東西使這兩個素不相識的人相互同情的呢?也許——他倆都是天生的數學愛好者,姑娘不忍心看見一個與自己有同樣稟賦的人給做粗活兒毀掉吧。
過了聖馬丁節就是冬天,各種各樣的修堤築壩工程都該結賬了。這時候,大長工與小長工之間的矛盾仍然沒有緩和。
在五月裏的一個傍晚,天氣卻仍像十一月一樣,從窗外傳來的海浪不斷撞擊著堤壩的聲音。
“喂,豪克,進屋來一下,”堤長喚小長工,“喏,這下你可以讓我瞧瞧,看你究竟能不能算賬啦!”
“可是東家,”豪克用當地對主人的稱呼喚了一聲堤長說,“奧勒他可讓我先去喂牛犢哩!”
“艾爾凱!”堤長敞開嗓門兒叫著,“你在哪兒呀,艾爾凱!——去告訴奧勒,叫他自己喂牛犢,豪克要在這兒核賬!”
艾爾凱急忙趕到廄舍裏,把父親的話對大長工重複了一遍。奧勒這時正在忙著收拾日間用過的馬具。
“讓這個該詛咒的搖筆杆兒長工見鬼去吧!”他掄起手中的馬韁,朝身邊的拴馬樁上狠命地一抽,罵道。
正要出廄舍門的艾爾凱仍然聽見了他的話。“怎麼樣?”老堤長問跨進房來的女兒。“奧勒答應這就去喂。”艾爾凱咬了咬嘴唇,答道。隨後就坐在豪克對麵一張做工粗糙的木頭椅子上。這樣的椅子,是在冬天的晚上由家裏人湊湊合合敲打成的。艾爾凱從抽屜裏取出一隻線襪來繼續織著,白色的長襪上已織了一些紅色的鳥兒,腿杆長長的,大概是鷺鷥或者鸛鳥吧。豪克坐在她對麵,心思完全用到了賬目上。堤長躺在自己的圈椅裏,眯縫著眼睛,睡意蒙矓地瞅著豪克的筆。在豪克麵前的桌子上,如堤長家一貫那樣點著兩支油脂燭,而那兩扇用鉛條加固了的窗戶,裏麵既關嚴了,外麵又裝著護窗板,所以任隨風在外邊怎麼狂嘯,屋裏都一個樣。算著算著,豪克偶爾也抬起頭來,朝那織著鳥花樣的白襪子或者那張文靜的小臉兒上瞅一瞅。
驀地,扶手椅上響起一串串如雷的鼾聲,兩個年輕人忍不住交換一下眼色,相視著微微一笑。接下來,鼾聲不那麼重了,屋裏顯得如此安靜,能談談話兒倒也不錯,隻可惜豪克不知道談什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