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雙影人(2)(2 / 3)

“緣由嘛,”他回答,“我願用一句話告訴您:我妻子的父親,他誠然叫約翰·漢森,可人家都隻管叫約翰·幸福城,即用他年輕時蹲過監獄的那個地方的名字來稱呼他。我妻子既不知道這個綽號,也不了解產生這個綽號的那段往事。而我呢——我想您會有同樣的想法——也不願意她什麼時候再知道這個。因為要是那樣,她孩子般地崇敬著的父親,就和經常出現在她幻覺中的那個可怕形象吻合起來了。而且遺憾的是,這又並非純屬幻想呀。”

我不由自主地握住他的手。接著,我們便往回走去。我呢,已沉浸在一幕又一幕地湧現在腦海中的往事裏。當我再抬起頭來時,婦人早已走在我的身邊,手裏正編著花環。“請原諒,”我說,“我常常犯這樣的毛病,往往由於突然想起什麼,便忘了眼前的一切。小時候在家裏,每當出現這樣的情況,我哥哥便要提起那個古老的民間傳說來,說道:‘別碰他,他那隻老鼠又從嘴裏跳出來啦!’可我向您保證,以後一定把老鼠管得更牢。”

林務官向我投來諒解的目光。“我們這兒也有同樣的迷信,”他說,“不過沒關係,您現在是與朋友在一塊兒,雖說是新交。”

我們又談開了。當我們慢慢走近林務官的邸宅時,巨人般高大的橡樹已經給路上投下濃黑的陰影,空中也充滿了悶熱的夜氣,一群獵犬跑來迎接我們,不吠也不叫。從池塘背後暮靄升騰的草地裏,不時傳來鵪鶉咕咕的啼叫。到處是一派和平寧靜的田園景象。

婦人先走進屋去,我與林務官便在大門前台階旁的石凳上坐下。他的手下人一個接一個走來,或向他報告當天的事務,或接受第二天的指示。獵犬在人中間鑽來鑽去,也有獵獾犬與獵鷓鴣犬,領頭的是一條嗅覺特靈的赤褐色良種狗。林務官沒有工夫與我談下去。接著,我那鄉親出現在敞開著的大門邊,邀我們去進晚餐。我們在一間舒適的房間裏坐下來,喝著一瓶上好的陳年哈爾特酒,林務官便扯起他那條褐色愛犬的曆史來:它從一個輸得精光的賭徒手中買過來時,還是條小狗,可對付起此地異常凶猛的野獸來卻表現得很出色。接著,又講開了狩獵故事,一個接著一個。可是有一次,在談話的間歇裏,克裏斯蒂娜像從長時間的沉思中清醒過來似的說:“那所小茅屋沒準兒還在吧,在那條大路的盡頭,門上有一個樹節疤眼兒。每天傍晚,我都湊著它往外瞧,看父親下班回來了沒有。——我多麼渴望再去那兒看看呀!”

她瞪著我,可我隻能回答:“您會發現很多東西都變啦!”林務官卻抓起她的手來,輕輕地搖動著。

“醒醒吧,克裏斯特爾!”他呼喚道,“你想去那兒幹什麼喲?咱們的客人自己不是也離開了嗎?留在這裏吧,這裏是你的家——再過八天,你兒子就回家過暑假來啦!”

她仰起臉來望著丈夫,眼裏流露出幸福的神情。“我隻是說說罷了,弗朗茨·阿道夫!”她柔聲道。

過道裏的壁鍾敲了十響,我們站起身來。林務官點著一支蠟燭,同下午一樣送我到了後樓上的客房中。

“喏,”他把蠟燭放到桌上,說,“咱倆現在想法一致了,對吧?您理解我了嗎?”

我點點頭。“理解了。我這會兒無疑已經知道,這個約翰·漢森是誰。”“是啊,是啊,”他高聲道,“從大路邊上的塵土裏,我親愛的父母替我撿回了這個小姑娘。如今,每天清晨,我醒來瞅見她那寧靜的臉龐兒,看著她酣睡在自己身邊,或者從枕上向我點頭問安的時候,我就打心眼兒裏感激他們。好啦——晚安!讓往昔的一切,也安息了吧。”

我們握了握手,接著便聽見他穿過走廊下樓去了。可是,在我的腦子裏,往昔卻不肯安息。我走到敞開的窗前,眺望著池塘,以及那躺在黑色的平湖上如月光一般皎潔雪白的朵朵睡蓮。池塘邊上的菩提樹已經開花,夜風送來縷縷清香。從林中傳來一隻不知名的鳥兒的啼鳴,一會兒一聲,一會兒一聲。然而,這生機勃發的夏夜,沒有能吸引住我的注意力。在我眼前,卻輪流地,反反複複地,出現兩個荒涼的所在:一是在我故鄉城郊的曠野裏,在從前建過一間硝皮房那兒,有一口井欄已經腐朽的廢井,兒時我一個人捉蝴蝶時去過那裏,曾被眼前的景象嚇得呆住了;二是與此交替的另一個地方,是出城向北去的大路盡頭那所小茅屋,草蓋的房頂,上邊總長著大叢大叢的艾蒿,那麼低矮,一伸手就可摸著,小屋整個搖搖欲墜,而且小得僅能容下一間臥室與一個小小的廚房罷了。小時候去郊遊回來,我總愛默默地站在茅屋前,心裏幻想著,如果能獨自住在這小人國的房子裏,既無父母,也沒有老師,那該多美呀!稍後,我已是中學生,那裏又多了一層情況:從那所小小的屋子裏,常傳出來吵鬧聲,使過往的行人都停了下來,有好多次我也站在人群中間。一個男人洪亮的嗓門兒在詛咒著、謾罵著,同時可以聽見沉重的毆打聲,以及摔碎壇壇罐罐的聲音,其間還隱約可聞一個女人輕輕的啜泣聲,但從來不曾聽見她呼救。後來,一天黃昏,我看見一個粗魯的小夥子一腳踢開了門,衝出房來,漲紅著臉,黑色的鬈發披散在額頭上。他把自己長著個大鷹鼻的腦袋往後一揚,悶聲不響地掃視著周圍站著的人。他的目光射到了我身上,使我覺得他似乎在衝著我喊:“給我滾開,你這穿得漂漂亮亮的少爺!我是揍了自己的老婆,與你有什麼相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