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蒂,”姑娘重新開了口,“他不該死,不,但我死!——啊,我可憐的媽媽!”這時淚水大顆大顆地從她合攏的眼睫毛中間擠了出來。“卡蒂!我沒法感謝他!永遠沒法,永遠!啊,我真不幸!”
“喏,”卡蒂欣慰地說,“這不需要您做,小姐,媽媽會料理好一切的。”“媽媽!”姑娘叫了出來。
“我的主啊,小姐,這叫您害怕了嗎?”然而姑娘坐在那兒,赤裸的臂膀伸向前方,一副無助而嬌媚的可憐樣兒,對於這窮老婆子的兩隻眼睛也有著巨大的魅力。
“媽媽!”她又喚了一聲,“嗯,嗯,卡蒂,不能讓她那樣做;無論我怎麼求她,她仍然會那樣做的。——卡蒂。你永遠不許對她講。答應我,向我起誓,卡蒂!”她摟住了蹲在旁邊的老婦人的脖子。
“好,好,小姐,隻要您安安靜靜的,我就保持緘默,緘默得像座墳墓。”“不,卡蒂,得好好向我起誓!講:憑著主的名義,我願保持緘默!”“好吧,小姐:憑著主的名義!——其實,就是不起誓我也會什麼都不講的。”
“謝謝你,卡蒂奶奶!可是剛才還有一個人。不是嗎?”“嗯,小姐,是叫……”“不,不,別講他的名字,卡蒂!”她用自己冰冷的小手捂住了老太太的嘴,“我隻要你講,他是否認出了我,可不可能認出我?”“我想不可能,小姐。當您從堤上來時,他和另一個年輕人已經在木筏上。後來他也隔你遠遠的,並且很快就回城裏去了。”姑娘點點頭,倒回到臥榻的硬實的枕頭上,像是想休息休息似的,把雙手疊起來墊在腦後。
老太婆站起身。“我馬上就回來,”她說,“我隻是去告訴另一位先生,小姐好好兒的,咱們用不著大夫了。”
“可別忘了你說的話啊,卡蒂!”“不會的,不會的,小姐,我起過誓嘛!”
老婦人過了一會兒走回來,發現她年輕的客人已經完全穿好衣服,正把一條白色的手巾包在腦袋上。然而好心的老太太不肯讓她這樣就走,咖啡還熱騰騰的,身上感到很冷的姑娘欣然飲了一杯。
“喏,”老太婆說,“要是小姐肯等一等的話,咱們可以一塊兒走。”然而小姐不想徑直回城去,小姐打算走穿過圍地的那條遠路。老婆子於是說:“看在上帝分上,孩子,你怎麼這樣怕那位年輕的先生!——他馬上就會從木筏裏出來,隻要咱們稍等一會兒,他就準趕在咱們頭裏進城去了。”誰知小姐還是不樂意。“喏,”老太婆說,“那我就陪您一塊兒走,我家裏反正沒誰等著,除了我的辛茨,可辛茨也不等著我,它自個兒睡在爐子底下。——您不能一個人走,要過那麼多棧橋,從那麼多牲口中鑽過。”然而姑娘仍舊不答應,她就是希望一個人走。
“卡蒂,好卡蒂!”她說,用她的小手撫摩著老婦人滿是皺紋的臉,“那些牛不會把我怎麼樣的。你瞧,我渾身雪白,一塊紅布片都沒有!”說著用一雙小手扯扯她那夏天穿的薄紗裙,“再說地麵都是結結實實的,我很快便會穿過去,從背後溜進咱們家的花園,這一來,你瞧,誰都不曾看見我,除了你老卡蒂,而你——你又是起過誓的!”
老婆婆不住地搖腦袋。可姑娘已經跑出房門,像隻受驚的小鳥兒似的飛快衝上鋪著草皮的堤坡,隨後又同樣迅速地從裏側衝了下去。然而在下邊她卻站住了,仿佛感到這兒已經保險似的,但是在她臉上,剛才麵對著老太婆還表現出來的執拗勁兒已完全見不到。當她把沉思的小腦袋從胸前抬起來時,那一雙眺望著身旁一望無際的圍地的眼睛真的是異乎尋常地嚴肅。周圍看不見多少東西,在遠遠近近地閃著光的水溝之間,廣袤的綠色原野上隻有這兒那兒地牧放著的小小牛群,以及從一塊圍地通向另一塊圍地的道道矮籬。這一切她經常看見,已經很熟悉了。眼下,她背向著城市,行進在那條從她右手邊的條條水溝和左手邊的高高堤壩之間穿過的小徑上。由於風從西北方來,比靠海一側時被刮得更加厲害。草帽有次被刮掉了,飛到了堤坡上,她現在隻好提在手裏。她好幾次不得不停住腳,把猛烈飄動的手巾在下巴底下紮得更牢。接著,她怯生生地回過頭瞅身後,然而不見一個人影,隻是頭頂上不時地有一隻海鳥朝著大陸飛去,或者一隻老鷹怪叫著從沼澤地中騰起。
現在她麵前出現了一片黑色的死水,數百年前海潮衝決堤壩,在這兒淤積了起來。然而眼下堤壩已從水塘邊上退開了,海水激濺到了姑娘匆匆走過的小徑上。兩隻灰色的鴨子在黑黝黝的深潭中央戲弄著水波,一眨眼又無聲地潛到了水下。
在水潭後邊,大堤便向西劃了一個弧形,很快,從這兒開始便有一條長著青草的羊腸小道,穿過道道水溝直插圍地的中央。走完這條小道,姑娘就隻能翻過一道矮籬又一道矮籬,越過一塊塊沼澤向城市走去。這當兒,在下邊大堤的開始處,她看見一個男人的身影,遠遠地,隻有差不多一隻小蒼蠅那麼大。
她似乎嚇得猛一哆嗦,已經踏在矮籬旁邊板橋上的腳又縮了回來,身子像站立不住似的抱住籬柱。她像隻讓暴風刮得失去了控製的鳥兒一般掛在那朽木上,嘴唇一動不動地張開著,隻有兩隻黑色的眸子還有點兒生氣,它們就如著了魔一樣緊緊盯著遠方的黑影,看見它慢慢地消失在城市的背景上。這時狂風從她嬌嫩的唇邊吹送了一聲歎息到空漠的原野上,如此的微弱、輕柔,宛若一顆花蕾綻開時發生的低吟一般。隨後,她躍過木板橋,猶如夢裏似的朝前走去。時時地有撅著尾巴的公牛衝她跑來,可她視而不見,那些牲畜也隻好站住,睜著大眼傻瞪著她,直到她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