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城很遠處有一條上山的大道,山頂上一側臨著一道壁陡的深穀,深穀中奔騰著一條湍急的溪流,水聲一直在我耳畔鳴響。我記得很清楚,東邊的天上掛著一鉤殘月,沒有放出多少光明,但卻清晰地呈現在黑沉沉的夜空中,大地上一片晦暗。——我爬到山頂,發現臨著深穀的一棵樹下有一塊大石頭,也不知為什麼便坐在了石頭上麵。時令還在三月初,我頭頂上的樹枝都光禿禿的,夜風一刮就相互撞擊。時不時地,有一滴露水掉到我頭發上,然後順著我的臉頰,涼颼颼地滾下去。可是在我背後的深淵裏水聲潺潺,無休止地,單調而反複地,就像一支催眠曲,勾起人的睡意。
我把頭倚在潮濕的樹幹上,聆聽著溪水誘人的曲調。‘是啊,’我心想,‘睡去吧!隻要能睡去就是幸福啊!’——與此同時,從深穀中也像有聲音傳上來,在對我發出呼喚:‘啊,下邊,下邊有你涼爽的安息之地!’這呼喚漸漸和上了舒伯特甜蜜而哀傷的曲調,一陣緊似一陣地向我心頭襲來。幸好這時候,我聽見在遠處響起了腳步聲。我驀地跳起,恍如大夢初醒。不,我可不是舒伯特歌裏唱的那個多愁善感的磨坊小幫工,我是一個有作為的、講求實際的善良人的兒子,我眼下還不應該想到那樣的事!
從城鎮方向傳來的腳步聲越加近了,除此而外,我還聽出像是有一隻狗在奔跑似的細碎足音。我不再懷疑,是她,以及陪伴著她的小獵犬波利。如此說來,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顆心沒有把我忘記!我激動得心都快從喉嚨裏蹦出來了似的,也不知是因為高興,抑或出於害怕,害怕我該不會發生了錯覺吧。然而這時,像從黑暗中射出的一道亮光,已經傳來她可愛的嗓音:“瓦倫廷先生!是您在那兒嗎,瓦倫廷先生?”
我呢,很難為情地回答:“是我,安娜,就是我!可你怎麼來這兒的?”她已經站在我麵前,把手搭在我的胳臂上。“我……我在城裏打聽,人家說看見您出了城門。”“可這不是你好走的路啊,這麼荒涼,還孤零零的一個人!”“我非常擔心,您病了。我的上帝,您幹嗎不回家去呢?”
“不,安娜,”我回答,“我沒有病,說病隻是撒謊。在處於困難境地或者害羞時,我們情不自禁地就會撒謊。我呢,隻是做了一件上帝拒絕給我能力去做的事。”
安娜用兩條柔嫩的胳膊突然抱住我的脖子,小腦袋靠在我的胸前,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瞧您這模樣兒!”她低聲說,“帽子不戴,大衣也沒穿!”“嗯,安娜……我大概忘記了,在走出來的時候。”
“聽了這話,一雙小胳膊把我抱得更緊。——在黑暗的曠野裏,萬籟俱寂。小狗也乖乖兒地躺在我們的腳邊。要是此刻有誰瞅見我們,他一定會以為我倆在這兒結下了終身之盟。其實呢,卻僅僅是一次訣別。”講到這兒,沉靜的男子凝視著他剛才端在手裏的酒杯,好像他青春時期的舊夢,將從那杯底重新顯現出來一樣。——透過一扇敞開的窗扉,送進來一聲從空中飛過的鳥兒的啼叫。
他抬起頭來。“聽見了嗎?”他說。“那天夜裏也就是候鳥的這樣一聲啼叫,催我倆動身回家去。隨後,一路上,我們始終手牽著手。”
第二天早上,卡特琳娜夫人自然從她上麵的閣樓中來到了我房裏。老太太激動得什麼似的。“而且是在這些小城市的人麵前!”她吼叫著,“不,MonsieurVa1entin(意大利語:瓦倫廷先生),您壓根兒出不來台!您瞧,這樣——當年我就是這樣走上台去的!”說著,她一抖紗巾,便以一位女皇的姿態,站在我的跟前。“我倒想看看,看誰敢來捏住我喉嚨!甚至在咱們的大師麵前,我也隻有一點點哆嗦。”
然而這能幫我什麼忙呢!——加之當天我就得知,我的老同學也要來城裏當音樂教師了。看來他的藝術生涯也並非一帆風順,不過人家到底有我所缺少的東西。我心裏明白,我非走不可啦。
幾天以後,安娜幫著我收拾好我那小小的箱子。從她的眼裏,灑下了不少同情的眼淚,有的就滴落在我的舊書上。臨了,反倒是我去安慰她。
至於到何處去的問題,我未加考慮。這兒是我的故鄉,雖說沒家沒宅,可在城外卻有我雙親的墓地。——到了這兒以後,我把自己的家什從箱子中撿出來,才在我的樂譜底下發現了那個十分熟悉的水晶盒,盒子裏邊滿滿的都是薄荷糖。——好心的卡特琳娜夫人啊,她說什麼還是把獎賞發給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