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俄國歌!唱《漂亮的敏卡,我得走啦!》”“卡斯佩爾萬歲!”“不行,要卡斯佩爾的閨女唱歌!”
“是嗎,想得妙!她如今已當上老板娘,再不幹這營生啦!”這麼鬧了好一會兒。突然扔來一塊大鋪路石,不偏不倚地直衝著舞台飛去,一下子打中卡斯佩爾的提線,小木偶從老藝人手中滑脫,掉到了地上。
約瑟夫老爹已經忍無可忍,不顧駝背麗絲的懇求,爬到了演木偶戲的台子上。——迎接他的是雷鳴般的掌聲,笑聲,跺腳聲。也許,老人家把腦袋伸在布景中,兩手狂揮亂舞,發泄著自己的義憤,那樣子看上去確實是夠滑稽的吧。
在一片混亂之中,幕布突然落了下來,是老亨利降下了它。
這時候,在家裏算賬的我也感到某種不安。我並不想說,我已預感著什麼不幸,而隻是心裏忍不住要去看看我的親人們。
我正準備登上市政廳前的石階,突然上麵一大群人衝著我擁來,叫聲笑聲亂成一片。
“烏拉!卡斯佩爾完蛋啦!洛特完蛋啦!好戲收場啦!”我抬眼望去,看見上麵正是黑鐵匠那個崽子的醜臉。一見我他們馬上不吱聲了,擦著我身邊跑出門去,我心中已經明白,罪魁禍首是誰。到了上邊,我發現大廳幾乎空了。在後台,我的老嶽父完全癱了似的倒在一把椅子上,手捂著臉。麗賽跪在他麵前,見了我便慢慢地站起來,難過地望著我,問:“喏,你現在還有勇氣嗎,保羅?”可是還沒等我回答,她已撲過來摟住我的脖子,想必是已經從我的目光中看出,我仍然有勇氣吧。“讓咱們堅強地生活在一起,保羅!”她低聲說。而你瞧,我們不是就憑勇氣和誠實的勞動,挺過來了嗎?
第二天,我們剛起床,就發現有人在我們的門上用粉筆寫了“木偶戲子波勒④”
這樣幾個字,顯然是來嘲罵我們的,我卻不動聲色地把它給擦去了。後來,當它在公共場所又幾次出現的時候,我便發出了堅決的警告。人們知道我是不開玩笑的,從此也就不再吱聲了。——而今給你提起這個綽號的人,想必並沒有什麼惡意,所以我也不想知道他的名字。
從那天晚上起,我們的約瑟夫老爹就成了另外一個人。我告訴他誰是罪魁禍首,說人家那麼幹與其說是衝著他,不如說是衝著我來的。但是沒有用。在我們不知道的情況下,老爺子很快就把自己的全部木偶送到一個公開拍賣場。他們一個個在孩子們和收破爛兒女人的歡呼聲中,很便宜地就賣掉了。他再不願見到自己的木偶。——可惜,他為此選擇的辦法卻太糟糕了。一當春天的陽光再次照進大街小巷,那些賣出去的木偶又一個接一個地從黑暗的室內跑到光天化日下來:這兒一個小姑娘抱著聖女格諾維娃坐在門檻上,那兒一個小男孩正在教浮士德博士騎他的黑貓。有一天,在打靶場附近的一個花園裏,普法爾茲伯爵和那隻地獄裏的麻雀更並排掛在一棵櫻桃樹上,充當著嚇雀兒的稻草人的角色。我們的老爹看見自己的那些寶貝真是難過得要命,最後幾乎不再離開我們的家和園子一步。我看出來,他對自己那麼急急忙忙地賣掉木偶已經感到內疚,於是便設法把它們中的這個那個贖了回來,交還給他,然而他並未因此感到高興:整個的班子反正是已經毀啦。不過,夠奇怪的,不管怎麼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我再也打聽不出那個在所有木偶中最最珍貴的寶貝兒,那個絕妙的卡斯佩爾,藏到哪個角落裏去了!而沒有他,全世界的木偶又算得了啥呢!
很快,另一出更嚴肅的戲劇也落了幕。我們的老爹肺病複發,眼看已經危在旦夕。他躺在病榻上,非常耐心的,對我們任何細小的關照都滿懷著感激。
“是啊,是啊,”他微笑著說,高高興興地抬起眼來望著天花板,好像能透過它看到那個遙遠的彼岸世界一樣,“一點兒不錯,我是從來不會與世人打交道,可到了天上和天使們在一塊兒,總會好一些的,至少,無論如何,麗賽,我也能在那裏找到你的母親。”
孩子般善良的老人死了,我和麗賽都為失去他而非常難過。老亨利沒過幾年也步了他的後塵,在他還獨自活在世上時,每逢禮拜天下午便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仿佛想找什麼人卻又總是找不著似的。
我們用嶽父在園子裏親手種的花朵把他的棺木蓋起來,花環之多大大增加了靈柩的重量。人們把他的棺木抬到公墓裏,那兒靠近圍牆已挖好一個墓穴。在棺木放下去後,我們的老牧師就走到墓穴邊上,講了一番安慰和祝願的話。老牧師一直是先父母忠實的朋友和顧問。我的堅信禮就是他主持的,麗賽和我結婚也是請他行的婚禮。墓地周圍黑壓壓地站滿了人,仿佛一位老木偶戲藝人的葬禮也一定有什麼特別的熱鬧好瞧。事實上的確也發生了一點兒特別的情況,隻不過知者不多,僅有我們站在近旁的人才發現了罷。當老牧師按照風俗操起準備好的鐵鍬,鏟了第一鍬土往下扔的一刹那,從離開家門就一直靠在我胳膊上的麗賽突然痙攣地抓住了我的手。土掉在棺木上發出嗵嗵的響聲。“你是泥土所捏成!”牧師剛剛才念出這麼一句詞兒,我就看見越過眾人的頭頂,從圍牆邊上朝我們飛來一個什麼東西。我一開始以為是隻小鳥,可它卻很快地往下沉,剛好落到了墓穴裏。由於我站在稍微高一點兒的土堆上,一轉頭正好瞅見黑鐵匠的一個兒子在公墓的圍牆後邊蜷下身去,隨後便逃跑了。我突然明白發生了什麼事。麗賽在我旁邊尖叫一聲,老牧師再次舉起的鐵鍬也滯留在了空中。我往墓穴中一瞧,便證實了自己的猜想:在棺木頂上,在鮮花和土塊之間,坐著部分身子已經讓土蓋住了的他,坐著我童年時代的老朋友卡斯佩爾,那位小小的滑稽大王!——不過他眼下樣子一點兒不可笑,而是悲哀地把大鼻子垂在胸脯上,還舉起那條拇指十分靈活的胳臂來指著天空,仿佛要向世人宣告,在世間所有的木偶戲演完以後,那天上就有另一出戲要開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