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木偶戲子波勒(4)(2 / 3)

“再見!再見!”麗賽大聲喊著。小馬開始邁步,它脖子底下的鈴兒又叮當叮當響了起來。同時我感覺到她的小手從我手裏滑出去了。就這樣,他們又繼續漂泊,在那廣闊而遙遠的世界上。

我重新爬上路旁的高丘,目不轉睛地遙望著在滾滾塵土中駛去的小車。鈴兒的叮當聲越來越弱。有一會兒,我還看見在木箱中間有一塊白色的頭巾在飄動。最後,一切都漸漸消失在了灰色的秋霧裏。這當兒,一種像死的恐怖似的感覺突然壓在我心上:你再也見不到她啦,再也見不到!

“麗賽!麗賽!”我大聲喊叫起來。可是毫無用處。也許是由於轉彎的緣故吧,那個在霧氣中浮動的小黑點完全從我視線中消失了,這時我便瘋了似的順著大路拚命追去。狂風刮掉了我頭上的帽子,靴筒裏也灌滿了沙土,我跑啊跑啊,可是能見到的隻有連一棵樹也不生的荒涼曠野,以及罩在曠野上的陰冷的、灰蒙蒙的天空。

薄暮時分,當我終於回到家裏時,我的感覺是城裏的人仿佛已全部死絕。這,就是我平生所嚐到的第一次離別的滋味兒。

此後的一些年,每當秋天又來到,每當候鳥又飛過我們城市的花園上空,每當對麵裁縫旅店跟前的那些菩提樹又開始飄下黃葉,這時節我便會常常坐在我家門外的長凳上,心裏巴望著:那輛由棕色小馬拉的敞篷車終於又會像當初一樣,順著大街,丁零丁零地從下邊爬上來了吧。

然而我白白地等待,麗賽啊她沒有回來。

十二年過去了。像當時的許多手藝人的兒子一樣,我先在數學專科學校結了業,然後又在正規中學讀完三年級,末了就回家跟自己的父親當了徒弟。這段時間,我一邊學手藝,一邊還讀了不少好書。現在,又經過了三年的漫遊,我終於落腳在德國中部的一座城市裏。城裏的人篤信天主教,在信仰這個問題上,他們是一點兒不懂得開玩笑的。當他們唱著讚美詩、舉著聖像在街上遊行過來的時候,你要不自動脫下帽子,他們就會給你把帽子打脫。除此而外,他們倒都是些好人。——我幫工的師母是位寡婦,她的兒子也在外地幹活兒,為的是取得行會規定的漫遊三年的資格,好將來申請當師傅。我在這個家裏過得挺不錯,她希望人家在外地怎麼待她兒子,她就怎麼待我。不久,我們相互之間已如此信任,營業幾乎全掌管在我的手中。——如今,我們的約瑟夫又在她兒子店中幫工。他寫信來講,老太太經常如此嬌慣他,就像祖母對自己親生的孫子一樣。

喏,在一個禮拜天的午後,我和師娘坐在起居室裏。起居室的窗戶正對著前麵一所大監獄的正門。那是在一月裏,氣溫表降到了零下二十度,外麵街上一個人也沒有。不時地還從附近的山裏刮來呼呼的寒風,把小冰塊卷得在鋪著石塊的街麵上亂滾,同時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音。

“這會兒能坐在暖和的房間裏,喝杯熱咖啡是夠愜意的。”師娘說,同時給我滿滿地斟了第二杯熱咖啡。

我踱向窗口。我的思想已飛回故鄉,但不是飛到我的親人身旁,我在那兒已沒有親人,我已嚐夠了生離死別的滋味兒。我的母親還容我最後親手替她老人家合上了眼睛;幾個禮拜前我的父親去世了,可卻在當時來說是相隔那麼遙遠的情況下,我甚至沒能回去替他老人家送葬。隻不過呢父親的工場還等著遊子去接管,雖說老亨利還健在,並且得到行會師傅們的同意,可以把營業繼續維持一段時間。再說我自己又答應過師娘,要再堅持幾個禮拜等她的兒子回來才走。然而我的內心再也得不到平靜,父親的新墳不容我繼續滯留在異地。

從街對麵傳來的厲聲嗬斥,打斷了我的思路。我抬起頭,看見監獄的鐵門開了一點點,看守那張肺癆病人似的臉從門縫中探了出來,他正舉起拳頭,嚇唬一個年輕女子。這女子似乎不顧一切,拚著命想擠進那平常是令人望而生畏的房子裏去。

“準是有個親人關在裏邊,”師娘從她的靠椅上同樣看清了眼前的一幕,說,“可對麵那老壞蛋沒有心肝。”

“他不過隻是盡他的職責罷了。”我說,腦子裏仍然想著自己的心事。“這樣的職責咱可不想盡。”師娘頂了我一句,幾乎有些生氣地倒在椅背上。這時候對麵監獄的門已經關死,那個年輕女子肩上隻披著一件短翹翹的小大衣,頭上裹著一塊黑頭巾,正沿著結了冰的街道慢慢走去。師娘和我都待在自己的位子上,默然無語。我相信——要知道我現在也動了惻隱之心——我們兩個都感到必須給人家一點兒幫助,隻是又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我正準備離開窗口,那女子又從街上走回來了。她停在監獄門前,一隻腳已經猶猶豫豫地踏到了連接著門檻的石階上。可隨後她一扭頭,我便看見一張年輕的臉,一對黑色的眼睛。這眼睛正帶著孤苦無助的神色,掃視著空無一人的街道,她似乎到底還是鼓不起勇氣再去對抗那獄吏的氣勢洶洶的拳頭。慢騰騰地,她又朝前走了,一邊走一邊還不住地回過頭來看那緊閉著的大門,顯而易見連她自己也不知該走向何方。當她轉過監獄的牆角,折進通往上邊那座教堂前的小街時,我情不自禁地摘下門後掛鉤上的帽子,跟著她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