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賽,”我悄聲說,“咱們會被關在裏麵哩。”“隨他去!”她回答,“我沒有辦法,我不想走!”“那我也留下!”
“可你的爸爸媽媽……”“我要陪著你!”
大廳的門碰上了,隨後是下樓梯的聲音,再後我們就聽見他們在外麵街上如何鎖死大門。
我們仍然坐著。我們就那麼一句話不講地呆呆坐了約莫一刻鍾。幸好這時我突然想起,我口袋裏還有兩塊夾臘腸的麵包,是我在來的路上,用死氣白賴向我母親要來的一個先令買的,後來看戲看得入了迷給完全忘記了。我塞了一塊在麗賽的小手裏,她一聲不響地接著,好像理所當然該我張羅夜宵似的,我們吃了一會兒。隨後就啥也沒有了。我站起來說:“讓我們到舞台後邊去吧,那兒會亮一些,我想,外麵一定有月亮!”麗賽溫順地任我牽著,穿過那些橫七豎八的板條,走到了大廳裏。
我們鑽進擋子後邊的舞台,就看見了射進窗戶裏來的明亮月光。在上午隻掛著兩個木偶的那條鐵絲上,我看見今晚登場的全班人馬。那兒掛著臉頰瘦削蒼白的浮士德博士,額頭上長著犄角的麥非斯托腓勒斯,三個黑毛小鬼,在生著翅膀的蟾蜍旁邊還有兩位卡斯佩爾。在慘白的月光中,他們全都紋絲不動,我覺得簡直就像一些死屍。幸虧頭號卡斯佩爾的大鼻子又耷拉到了胸脯上,不然,我相信他一定會拿眼睛惡狠狠地瞪著我的。
麗賽和我無所事事地在戲台子上東站站,西爬爬,這樣過了一會兒,我倆又肩並肩地趴在了窗台上。——變天啦,一堆烏雲升起來,就要遮住空中的月亮,下麵的園子裏,看得見無數的葉子從樹上紛紛飄落。
“瞧,”麗賽若有所思地說,“烏雲飄過來了!我慈愛的老姑媽不能再從天上看下邊啦!”
“哪個老姑媽,麗賽?”我問。“在她死以前,我曾住在她家裏。”
我們重新凝視著外麵的黑夜。風刮向我們的樓房,竄進並不怎麼嚴實的小窗,原本靜靜掛在後麵鐵絲上的木偶開始劈裏啪啦地碰響起來。我不由掉頭一看,隻見他們在風中一個個搖頭晃腦,僵直的小胳膊腿兒亂舞亂揮。冷不丁兒的,受了傷的卡斯佩爾一揚腦袋,用兩隻白眼兒死死地盯著我,我心裏於是嘀咕,還是避到旁邊去吧。離窗口不遠,在布景擋著看不見那些亂跳亂舞的木偶們的地方,立著一口大箱子,箱蓋開著,上麵胡亂扔著一些毛毯,估計是用來裹木偶的。當我朝著箱子走去時,聽見麗賽在窗口長長的打了一個哈欠。“困了嗎,麗賽?”我問。“啊,不,”她回答,同時把小胳膊緊緊抱在一起,“隻是有些冷!”真的,在這空蕩蕩的大廳中是冷起來了,我也感到涼颼颼的。“過來!”我說,“咱們把毯子裹在身上。”麗賽馬上站在我旁邊,溫順地任我把她裹在一條毛毯裏,臨了看上去就像一隻大蝶蛹,隻是上邊還露出一個極其可愛的小臉蛋兒。“我想,”她說,一對疲倦的大眼睛直盯著我,“我們可以爬進箱子裏去,裏邊暖和!”
我明白這個道理,與荒涼冷清的大廳比較起來,那兒甚至是個僻靜宜人的所在,簡直就像間小密室。我們兩個可憐的小傻瓜很快就用毯子包裹嚴實,緊緊相偎地坐在大箱子裏,背和腳都抵在箱壁上。遠遠地,我們聽見沉重的廳門的門樞在嘎嘎直叫,可在這兒,我們卻既安全,又舒適。
“還冷嗎,麗賽?”我問。“一點兒也不了!”
她把自己的小腦袋靠在我肩膀上,已經閉上眼睛。“我的好爸爸在做什麼呢?……”她嘴裏還喃喃著。隨後,我從她均勻的呼吸聽出來,她睡著了。
從我的位置,可以透過一扇窗戶頂上的幾塊玻璃看到樓外。月亮又從剛才遮擋著它的雲幕後邊浮遊出來了,慈祥的老姑媽重新可以從天空俯瞰人間,我想,她準是很喜歡這麼做的吧。一道月華照在靜靜靠在我臉頰旁的那張小臉上,漆黑的睫毛宛如鑲在麵頰上的絲質花邊,紅紅的嘴兒輕輕地呼吸著,隻是時不時地還從胸中發出一兩聲短促的抽泣,就連這也很快沒有了,天上的老姑媽目光是何等的溫柔啊。
我一絲兒不敢動彈。我想:“要是麗賽是你妹妹,能夠一直留在你身邊,那該多美喲!”要知道我沒有姊妹,如果說,我對哥哥弟弟還不怎麼想的話,我可是常常幻想過和一個妹妹在一起生活的情景。真不理解我的那些個同學,他們真有了姐姐妹妹,竟然還能跟她們吵嘴打架。
我想必就這麼胡思亂想著,終於也睡著了。我現在還記得,我做了怎樣一些荒誕不經的夢。我仿佛坐在大廳中央,兩邊牆壁燃著油燭,觀眾席上卻空空如也,除我以外再沒有一個人。在我的頭頂上,木椽頂棚的下邊,卡斯佩爾騎著地獄裏的麻雀飛來飛去,一聲接一聲地喊叫著:“壞哥哥!壞哥哥!”或者用哭喪的聲音呼喚:“我的胳膊喲!我的胳膊喲!”
驀地,我頭頂上響起的一陣笑聲,把我驚醒了,也許,使我醒來的還有那突然射著我眼睛的亮光吧。“喏,瞧瞧好一個鳥窩!”我聽見父親的嗓音說。隨後,他又稍顯嚴厲地吼了一聲:“快給我出來吧,孩子!”一聽這樣的吼聲,平素我總情不自禁地會站起來的。我竭力睜開眼睛,發現父親和滕德勒夫婦站在箱子跟前。滕德勒先生手上拎著盞明亮的馬燈。我掙紮著想站起來,但是不成,仍然酣睡著的麗賽妨礙著我,把她小身軀的整個重量都壓在了我的胸脯上。然而,當一雙骨節粗大的手伸過來準備抱她出去,我一眼看清俯在我們上邊的乃是滕德勒太太那生硬的麵孔的時候,我又猛地抱住我的小朋友,差點兒沒把那女人頭上戴的意大利舊草帽給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