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沉默了,兩眼凝視著前方,好像又看到了他年輕時見過的那對紫羅蘭般美麗的眸子。這當兒,我幾乎是無意識地,旁若無人地,從嘴裏念出了我那位在聖喬治養老院中的老朋友的名字,可老人又開始講起來了。
“她是一位商人——我的監護人的閨女。我倆自幼一塊兒長大。她父親早年喪妻,她便受到父親的嚴格管教,生活相當寂寞,因此她對自己唯一的小夥伴越來越眷戀。在我漫遊回來以後,我倆私下好得差不多訂了婚,並且已經商量妥了,我就在故鄉開業。誰知在這節骨眼上出了意外,我那小小的財產全丟了。我隻好又離開故鄉。”動身前一天,阿格妮絲答應當晚到她家花園後的路上來與我話別。我準時到了那裏,阿格妮絲卻不見來。我站在園籬外的接骨木樹影下,傾聽著,期待著,結果卻是一場空。我當時不能進她父親的房子裏去並不是因為我們發生了糾葛,相反我倒相信,他是會爽爽快快把女兒許配給我的,因為他相當器重我,本身又並非是一個傲慢的人。我不進去另有原因,我希望忘記它,現在就不提了吧。當時的情形我還記憶猶新。那是四月的一個黑沉沉的晚上,刮著大風,屋頂上風信標發出的響聲使我產生錯覺,我以為聽見了熟悉的開門聲,結果卻不見人出來。我仍舊久久地把身子倚在園籬上,眼睛仰望著空中飄過的烏雲,臨了,隻得心情沉重地離去。
“我夜不能寐,第二天清晨,當我從自己的小屋裏下樓來向房東道別時,鍾樓上才剛敲五點。狹窄而坑坑窪窪的街道上還一片昏暗,到處都是冬天留下來的泥濘。城市仿佛仍在夢中。我不想碰見任何一張熟悉的麵孔,因此才這麼孤獨地、哀傷地上了路。可正在我朝教堂公墓方向轉過去的當兒,一道強烈的曙光破雲而出,古老的市立藥房的下半部連同藥房的獅子招牌雖然還被街裏的霧靄所籠罩,它上麵部分的山牆尖頂卻已一下子沐浴在春陽之中。就在我抬頭仰望的當口,長空中響起了一聲悠揚的號角,接著又是一聲,又是一聲,恰似在向世界的遠方發出呼喚。
“我走進教堂公墓,仰望高聳的鍾樓塔尖,卻見打鍾人站在瞭望台上,手裏握著一把長號。我現在明白了:頭一批燕子已經歸來,老雅各布正吹號歡迎它們,同時向全城居民宣布,春天已經回到人間。為了他這份辛勞,老雅各布將免費在市政廳酒窖喝一杯葡萄酒,並從市長那兒得到一個嶄新的銀圓作為犒賞。我認識雅各布,從前常到他的鍾樓上去。起初,我還是個少年,上那兒去是為了放自己的鴿子。後來,便是同阿格妮絲一塊兒去,因為老打鍾人有個小孫女,阿格妮絲做了她的教母,經常得關心和照顧小家夥。有一年聖誕節,我甚至幫著她把一整株聖誕樹拖到了高高的鍾樓上。
“這當兒,那熟悉的大橡樹門敞開著,我便情不自禁地走進去了。在突然包圍著我的黑暗中,我很慢很慢地登上樓梯,樓梯走完,便手攀窄窄的簡易梯級往上爬。四周一片沉寂,隻有樓上的大鍾在不停走著,發出嘎啦嘎啦的響聲。我記得很清楚,我那會兒很討厭這個死東西,真恨不得在經過它旁邊時扭住它的鐵輪子,不讓它再走下去。這當兒,我聽見雅各布從上麵爬下來了,一邊好像在對一個孩子講話,叫孩子要小心走好。我衝黑暗中叫了一聲‘早上好’,問他是否帶著小梅塔。
“是你嗎,哈勒?”老人應著,“當然,當然,她也得一塊兒去見見市長先生。”
祖孫倆終於到了我的頭頂上,我便退到旁邊的牆凹裏,讓他們下去。雅各布見我一身旅行裝束,驚叫了一聲:
“怎麼,哈勒?瞧你又是手杖,又是雨帽地上咱鍾樓來,該不會又要出遠門了吧?”
“是的,雅各布,”我回答,“我隻希望不要走太久就好啦。”
“可我壓根兒想不到你會這樣!”老人嘟囔道,“喏,既然非走不可,那就走吧。眼下燕子已經歸來,正是出外漫遊的最好時光,難為你臨走還上咱這兒來。”
“再見吧,雅各布!”我說,“當你又看見我在陽光照耀下走進城門來的時候,你可別忘了像今兒早上歡迎歸來的燕子那樣,吹起號角來歡迎我啊!”
老人一邊跟我握手,一邊抱起他的小孫女。
“沒問題,哈勒師傅!”他笑嗬嗬地大聲回答,每當開玩笑時,他總這麼稱呼我。我正準備轉身下樓去,他又加了一句,“怎麼,你不想聽阿格妮絲對你道聲一路平安嗎?在上麵,人家一早就來啦!她還是那樣愛這些燕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