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因哈德走到市政廳地窖酒店附近,聽見從下邊傳來吉卜賽女郎的歌聲和提琴的伴奏聲,這時地窖的門咣當響了一下,一個人影步履踉蹌地順著寬大的、燈光黯淡的石階爬上來。萊因哈德閃進珠寶店。他在店裏選購了一個小小的紅珊瑚十字架,然後循原路而歸。
在離宿舍不遠的地方,他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站在一幢樓房的大門前,正拚命地想打開那扇門。“要我幫助你嗎?”他問。小女孩不吱聲,隻是放掉了沉重的門把手。萊因哈德已經替她把門打開,但又說:“不行,人家會趕你出來的;跟我走!我給你吃聖誕節的薑餅。”說完便重新把門關上,牽起小女孩的手。小女孩也靜悄悄地跟著他,來到他房中。
他出門時沒吹滅的燈仍然亮著。“這兒,給你薑餅。”他說,隨手把自己寶藏的一半都倒進了小女孩的圍裙裏,隻是舍不得給她任何一個澆著糖字的薑餅。“現在回家去吧,分一些給你母親。”——小女孩怯生生地仰望著他,這麼和善的先生在她看來真是少見,使她完全不知所措。萊因哈德拉開門,端著燈為她照亮樓梯,小家夥於是帶著薑餅迅速奔下樓,像隻鳥兒似的飛回家去了。
萊因哈德撥旺壁爐中的柴火,把已經積滿灰塵的墨水瓶放到桌子上,然後坐下寫信,寫給他母親,寫給伊麗莎白,寫了整整一個通宵。剩下的聖誕節薑餅擱在他旁邊一動未動,可是伊麗莎白縫的袖頭卻扣上了,跟他那件白色粗絨外套配起來再合適不過。他就這麼坐著寫呀寫呀,直寫到冬日的陽光照在結著冰花的玻璃窗上,從他對麵的鏡子裏映出一張蒼白而嚴肅的麵孔來。
還鄉
複活節到來時,萊因哈德回到了故鄉。返家的第二天一早,他便去看伊麗莎白。“瞧你長得多大了啊!”他對笑吟吟地迎著自己跑來的姑娘說。嫵媚苗條的少女的臉刷地紅了,卻沒有講什麼。他握住她伸出來表示歡迎的手,她也輕輕地企圖抽回去。他莫名其妙地望著,過去她可從來不像這樣啊,仿佛他倆之間變得有些生疏了似的。——他在家裏已住了一些時候,而且每天都上她那兒去,但情況仍未改變。每當他倆單獨待在一起,談話就常常中斷,使萊因哈德覺得怪難受的,隻好想方設法硬著頭皮找些話來說。為了假期裏有個消遣,他便把自己上大學頭幾個月勤奮學得的植物學知識搬出來,教給伊麗莎白。伊麗莎白從小習慣了對他言聽計從,加之本身也挺好學的,便高高興興地跟著學起來。如今他倆每周都要去田野或荒原遠足幾次,中午背回來一個個裝滿花草的綠色標本箱。幾小時後萊因哈德再上伊麗莎白家,和她一塊兒對共同采集來的標本進行分類整理。
一天下午,萊因哈德又跨進她房裏來,準備和她一起整理標本。這當兒,伊麗莎白站在窗前,把一些新鮮的蘩縷草搭在一隻他從未見過的鍍金鳥籠上去。籠裏蹲著一隻金絲雀,一邊拍打著雙翅,一邊唧唧喳喳地從伊麗莎白的指頭間啄草。當初,萊因哈德的那隻鳥也曾掛在這裏。
“該不是我可憐的梅花雀死後變成一隻金絲鳥了吧?”他興致勃勃地問。“梅花雀沒這本領,”坐在扶手椅裏紡線的母親說,“它是您的朋友埃利希今天中午派人從他莊園裏特地為伊麗莎白送來的。”“從哪個莊園?”
“您還不知道?”
“一個月前,埃利希已把父親在茵夢湖畔的第二個莊園繼承過來啦,您不知道?”
“這您可壓根兒沒向我提過。”“嘿,”伊麗莎白的母親說,“您自己不也是一句沒問過您這位朋友的情況嗎?
真是個又可愛又懂事的年輕人哪。”母親出房準備咖啡去了。伊麗莎白背向著萊因哈德,繼續在那兒給她的鳥建涼亭。“對不起,請等一會兒,”她說,“馬上就好。”——萊因哈德一改舊習地沒有回答,她驚訝地扭過頭來。突然,從他的眼睛裏流露出某種她從不曾見過的苦惱。
“你不舒服嗎,萊因哈德?”她走近他,問。“我?”他神不守舍地問,兩眼茫然地盯著她的眼睛。“瞧你這悶悶不樂的樣子。”“伊麗莎白,”他說,“我討厭這隻黃鳥。”伊麗莎白怔怔地望著他,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你這人真怪。”她說。他抓住她的雙手,她任他抓著。母親馬上又進來了。
喝過咖啡,母親仍坐下來紡線;萊因哈德和伊麗莎白則走進隔壁房間,整理他們的標本去了。兩人先數花蕊,並小心翼翼地把葉片和花瓣展開,然後從每種花中挑兩朵來壓在一部對開本的大書中,讓它們慢慢變幹。那是個陽光燦爛的午後,四周一派寧靜;能聽見的隻有隔壁房中母親搖動紡車的嗡嗡聲,以及萊因哈德壓低了的聲音,他要麼告訴伊麗莎白某種植物所屬的門類,要麼糾正她的拉丁文植物名稱的發音。
“這一來我就隻缺鈴蘭一種了。”全部采集到的植物分門別類整理好以後,伊麗莎白說。
萊因哈德從口袋裏掏出個羊皮封麵的白色小本子,說:“這兒有枝鈴蘭,給你。”說著就把那朵半幹的花兒從本子裏取出來。
伊麗莎白發現本子一頁頁全寫滿了字,便問:“你又在編童話了嗎?”“不是童話。”他回答,把本子遞給她。本子裏盡是詩,大多數都長不過一頁。伊麗莎白一頁一頁地翻著,像是僅僅在讀標題似的:《當她被教師責罵的時候》《他們在林中迷了路》《複活節講的童話》《當她第一次寫信給我》等等,幾乎全是這樣一些標題。萊因哈德留心地審視著她,發現她翻著翻著,爽朗的小臉上便泛起一片片紅暈,到最後整個臉龐都變得通紅通紅了。他想看看她的眼睛,伊麗莎白卻頭也不抬,默默地把本子放到他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