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覺卻靜了好一會。
“是啊,朕了解他……”
這裏往西看去,夜幕遮擋了極眺的距離,已不見信鴿來時的方向,也不見湯湯東逝的燕川。
“他這個人,口硬心軟,處處留情。說他聰明,麻煩來了倒能仔細斟酌打算,說他蠢,到頭來,漏的那個總是自己。對人狠,他也不能絕情,與人愛,他又不能徹底。不及冠的年紀,左右顧慮,心事重得像個老頭。還最受不得別人對他好,哪怕一丁點的施恩,也要挖心掏腹、掘地湧泉來報……簡直,簡直……簡直就……”
定襄王堪堪移開目光。
他已經決定他應當在明日酒醒以後,忘掉今日所有聽到的話——不僅作為一個臣子的本分,亦作為一個兄長和友人的體諒。
那廂的呼吸緩了一刻,漸漸深沉。
“朕就是要他還清所有人對他的好,隻剩下欠我的,用一輩子……用一輩子來還。”
“所以,朕要放手。”
景元覺站起身,麵前已經陷進漆黑的窗扇帶來入夜的冷風,鼓起他寬大的袖袍,在身體兩側擺動。其中挺直不屈的身形,卻像一柄豪邁剛強的硬劍,執拗的,決絕的,刺出天幕裏一道血色的縫隙。
“離開朕,他或許會得到平靜,卻不會得到幸福。”
“……陪他,寵他,愛他,那樣的人會有很多,從他的人,卻不會輕有。怕疼,怕失去,怕傷著他,便是一時下不了手,一世給不起,給不了。”
“……而朕,比他們狠,比他們忍,比他們……肯。”
定襄王悄然側過頭。
這個挺拔豪爽的漢子,忍不過一時心頭酸澀。
那話音裏已有些嘶啞,卻仍舊堅持著剖白。
“他走,可以。不能馬上麵對,也可以。不願成為朕的掣肘,不願朕分心,哪一條都可以。一年,兩年,總要回來。縱是不回來,不知道怎麼回來,朕也會去找他,去就他。”
“等到,適合再次相遇的時候……”
低沉的話語隨風傳來,卻是擲地有聲。
“朕,誌在必得!”
定襄王回府的時候,更夫已在街頭巡夜。
府中懷胎六月的王妃親自來迎他,帶著一雙不及腰的女兒,嘰喳著,上下蹦跳著,拉住他的手,絆住他的腿腳。
幾步短的路程,讓定襄王有一種從隆冬臘月重回暖春的錯覺。
晚上,擁著溫婉的嬌妻和淘氣的女兒共享天倫之樂,他心中有漲得滿滿的感慨。可是到他躺在暖和鬆軟的床上,一下下拍打著妻子的脊背,到耳畔王妃的呼吸變得綿長安穩,到整間王府都陷入了夜的寧靜,隻有窗外,幾隻不知時的秋蟲還在寥落的低吟……他一句也沒有言說。
夜來定襄王做了夢。
晨起時,記憶模糊,依稀其中一個片段。
夢裏的兩個人,都改變了如今的模樣。又好像,並沒有太大的不同。夢裏的地方,不若京城某處熟悉的街市。又似乎,同是一場繁勝的景象。
人潮來往著,接踵摩肩。
他們臨街對站,目光穿過相隔的人流。說不清驚喜,說不清驚訝。隻不過,忽略了其他的存在,靜止住時間的流動,彷如所見所聞皆是浮根虛無、一幕飄渺的幻境,惟有悠悠兩頭,真實相留。
直至許久之後,那頭,隔著一條街的川流,試探出他鄉遇故知的疑慮,“你在等我嗎?”
這頭,低緩卻是清楚。
“……我一直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