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襄王咽下一口芬芳的國釀,混雜著些微的遲疑和困惑。
景元覺伸指在圓玉上摩挲。那掛件處在一個折透朝霞的角度,像是自身蘊著層光,溫溫潤潤,通瑩而澤。
許久,他將石頭揣入前襟。
“……可惜明王,他生來就作為承繼這個王朝血統高貴而品行優良的皇子,他就像是弟子規裏書就,風範行止堪作楷模的那些典範,個性仁慈而溫和,操守正直而高潔。但是,這樣的人,墨守成規,憂勞思慮太多。”
景元覺珍而重之的掖平衣領,再飲一口。
定襄王想起明王養育蘇鵲的五年,聯想眼前的帝王,如若是抱著如此大的一個恩義,怕早已竭盡利用,轉化成割不斷理還亂的羈絆。
“可歎張之庭……他隨從他無心處世的父親,是潔身自好的風流雅士,恬淡寡欲,不淫富貴,崇尚古賢之風。他置國事民生於不問,終生與世無爭,隻成就一己追求。同樣的,這樣的人,拘泥小節,難越雷池一步。”
定襄王想起景元覺口中那個和前樂卿所謂的君子協定,在心底喟然。也隻有真君子和偽君子,才能訂出這樣以不取換不迫的不平等協定來。
景元覺飲完一杯,緩身站起來。
他繞過木桌,走到定襄王打開的窗前,負手站著。自晨曦中醒來的京城就在他的眼下鋪陳,像是一幅宏大到筆墨難以繪就的圖卷,惟一二道早起人家的炊煙,生動了靜止的畫麵。
“朕則不同。”景元覺將手撐在窗框上,一身赤紅的錦袍映襯著絲絲漆發飛揚,有若怒卷的虯蛟,率性中翻騰,“朕從小能得到的東西有限,直到不久前,連這個僅有的位置都受製於人——因而朕更加珍惜,朕更不擇手段。朕既我行我素,朕又常自私自利。聖賢之胸懷於朕有如天邊遠日,哪怕就是善人之境,也遙若鏡中水月。”
“朕甚至懶得遮掩自己的瑕缺,就會先伸出手去。越是珍貴的東西越是會輕易錯失,悔恨之事,終究是無能的表現,需要用剩下的歲月去品藏當初的苦果——元勝,你自幼隨朕伴讀,一直在朕身邊。這句話,問你最為妥當——自暄兆元年後,朕所做過的事,可有失敗分毫?”
定襄王景元勝,沒有一絲猶豫的搖頭。
“……沒有。臣觀天下謀略,無人出陛下之右。不管花去多少心力和功夫,凡隻要陛下用心,沒有不能成就的事。”
景元覺聞言大笑。
笑聲長舒,肺腑暢徹。
忽轉身來,他的眉眼盡是熠熠神采,俯仰間,那份光輝燦爛奪目,竟叫人一時難以直視。一掌擊在窗欞上,震出撲簌的屑塵,“好!來!今日不醉無歸!”
金烏西墜。
樓中兩人醺醺。
樓外有人沉聲叩門。待得一聲吩咐,侍衛統領蒙恒自外躬身而入,烏漆托盤呈到桌上,一顆蠟丸紙條橫臥。
定襄王展來看了,一閱而畢,酒意頓有幾分清醒。
他略斟酌,還是開口,“城外飛鴿來報,張之庭在津南渡等到了蘇大人,一刻前一同南渡。”
桌對麵因酒力而闔目小憩的人,倏忽睜開眼。
他瞧著定襄王將那張紙條燒燼在重新燃起的燭上。悠然轉頭,望向窗外黯淡的天色,那裏是萬家燈火初上,星星點點的橘光,遠近數裏連綿。
正是閉戶圍爐的時刻。
定襄王歎息,“皇上,世上再沒人比您了解蘇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