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他十幾歲的時候,他父親也讓他念了幾個農閑冬學。念得是五經四書。從小多病,多實的孩子,一下子變得更加古怪起來。他念書是管念,管背誦而不管認、寫、用。先生講課時他不看黑板也不看書。隻是閉著雙眼聽與記。所以,他念過的書,做到了熟讀如流。先生讓他寫,他笑著說:
“我不愛認,也不愛寫,我愛念。因為念書就像似唱歌呢,多好聽啊。”先生聽了既氣又笑,沒法怎他。先生打他,他說:“人的愛好不一樣,你不要強迫我。”又說:“別打啦,打死我也不會照你的辦。”
“蘇三,”先生說,“你太古怪,我看你不挨揍不行呀。”
“老師,”蘇三說,“是我古怪,但,是古怪我自己呢,有你啥相幹?你隻管掙我的錢不就是嗎?”先生被他頂氣了,拿教鞭劈頭蓋臉就打。
“饒恕!饒恕!我該了你條命嗎?先生,你比牛倌還壞呢。”他說著跌倒咬著舌頭,流著鮮血抽瘋了,閉著眼將自己的舌頭咬了個稀爛。抽風完了的他,又複了原樣。然而先生到底不敢打他了。為何自找苦吃?後來,蘇三的父親親自找到先生,“要他下決心代他管教,要先生該罵就罵,該打就打,隻要打不死就行。”
四十出頭的先生瘦骨條條的。他兩眼如銅鈴,他生來不愛修文,就愛動武碰硬的。他用特製的手板,先從他的手心打、打,直打得腫起來,進而從他的頭上胡亂去擊——因為他火了。
蘇三被先生打草了,就說:“你跟我有啥過不去的呢?”他又說:“饒恕!先生,饒恕!”可那先生把他的懇求,當做耳旁風。蘇三記下了怨仇。但,對付他的辦法隻有去躲。因為打他的頭部不跟打他的手心不相同——手可抓,往去打,而頭抓不著,他打,他躲,半數是空板子。
後來,蘇三為了對付先生的頭板,就暗暗在帽下藏了塊豆腐。先生打去,那豆腐漿濺了滿家,先生嚇傻了,以為是把他腦漿打出來。蘇三怕露了餡子,忙跑出校外,用尖棱石塊從頭部破了綻,流出了鮮血。就忙回了學校——他認為先生再不敢打他了。“阿彌陀佛,有神哩。”先生說。
從此以後先生概不管他了。蘇三見先生有意不教他也不打他。但他又那樣地沒皮沒臉的肯求先生說:“先生,還是教教我吧,我沒白用你嗎?”先生沒吭聲。蘇三沒得做,但又不願輟學,他也很麻煩。一連上廁所跑。隻見先生在廁所邊沿栽著一樁子,專為抓樁解手。蘇三把木樁拔起來,虛栽著。要先生栽下廁所,去報仇。
先生又去解手了,照舊一抓便蹲。他“咚”地掉下廁所去。先生被惡臭的糞便淹沒了。先生根本不會想到蘇三竟會設下這惡作劇。“報了,報了。”蘇三想。
蘇三成人長大,父母被日寇屠殺。他農田地裏的活計都將就著幹,就是不會做飯。他東家吃一天,西家吃一頓,過著忍饑挨餓的日子。做為一個光棍漢來說,不會做飯,隻有忍饑挨餓罷了。他是個勤謹人,從春種、夏鋤、秋收秋打是很賣力氣的。莊稼不虧苦心人,每年不少打糧食。但他把糧收起堆就不管了。他說他愛幹活,至於勞動果實,他說他不會處理,就在場裏堆著。人拿,豬狗吃,不幾天就沒了。有時他也要看管,如發現誰拿他的糧食,他就去他家吃飯去。他說:“這是理當如此的。”又說:“你拿了我的糧食,我就吃你的飯。因為飯是由糧做的。”
他還是個問事不知,遇事不管的人。他自己愛做啥,隻管做啥,不管別事。有時看見盛油瓶子跌倒了,他也不去扶扶。他說:“它是願意倒,誰可管得了,管了今天還有明天哩,我不願扶它。因為我的父母沒曾說過這些微不足道的事。
長梅能說會道,蘇三雖心拙口笨,可也不在她的馬下。她要他去她家,他非要她去他家不行。他的理由是:中國人不時興女人娶男人,被她娶去有損男性的尊嚴,而且敗壞了中國男人的人格。
長梅知道他古怪的傻勁和古怪的脾氣性格,實在沒辦法怎他,隻好依了他,因為她知道不依他不會辦成的。
蘇三的房在河西的西北角住著。三間正房也算是一個小孤院。他與長梅說好了,讓他把家裏、院內打掃幹淨,就跟她結婚。蘇三不會做飯,長梅懶散,事前已說好,隻管結婚,不備飯。他忙了幾天,把長梅的家具、衣被全背了過來。他把仙家的牌位恭恭敬敬地請過來擺在堂屋的正中間,他就跪著磕了頭,燼了神紙,念道:“阿彌陀佛,保佑我和長妹白頭到老。”
長梅雖然與蘇三領了結婚證,但她本沒有愛他的意,為啥?她知道。人們猜測她找他一為他給她抗活,二為行歡隨便。蘇三怎可了解她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