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條雙向延伸的時間軸上,納蘭向前看,紫蓋雙鷁,翠華六龍,這些數不盡的繁華綺麗晃得人眼花。昔日的南京城,不知有多少帝王將相曾在這片土地上負手而踱?南唐二主李璟李煜,開國的朱元璋,下過西洋的鄭和……生前多少英雄事,都化作一方矮矮的墳——天下在這頭,而他們早已不知在哪一頭。至於那位“親射虎”的孫郎,那位讓對手讚不絕口的孫仲謀,如今竟連一方用以憑吊的石碑都沒有留下,隻一處勉強覓得影子的地名,幾枚似真似假的故事,頑強地在本地父老口中代代流傳。
在這些遺跡麵前,納蘭應該會有一聲歎息吧?歲月是真正至高無上的主人,它剝奪了人生的權力,剝奪了曆史的真相,甚至剝奪了那些過往的痕跡。它抹去靈魂,削去生命的筋和肉,唯餘一堆猙獰的白骨,隨風散盡。隨風而去,曾幾何時是世間最豁達的情懷。所謂豁達,也隻是執著無果後的放棄。其實放棄又何嚐不是解脫?當不能擁有的時候,放棄也許是唯一不讓自己痛苦的方式吧。
然而,聰明如斯,執著如斯,哪一代的帝王不期望著永生呢?那些千秋萬代的頌歌依舊在納蘭耳邊此起彼伏地高唱著。納蘭望向身邊那位千古一帝,高處之寒時時激靈著他的脊背。他望向腳下的南京城,雄壯也好,瑰麗也罷,美好的景色掩蓋不了朝堂上下爭鬥的險惡,那些熱鬧的場麵終究也遮蔽不住帝王家的無情。
可納蘭,就算年輕的理想已冷卻,他能逃向哪裏呢?
高處的漩渦中有他的至親至愛,有他少年時的理想與信仰。這些人世間最平凡、最真摯的情感此時竟像無形的緊箍,讓他掙脫不得。偶然也有一些時候,他可作醉客,可唱吳歌,卻難像李太白謫仙般逍遙於塵世之外,長劍鬥酒傍身,似白雲悠悠於天地間。
而望向時間軸的另一端,前路是納蘭看不清的一團迷霧,不能被任何一個曆史的模型所預測。站在三百多年前的某一點,納蘭或許難以想象後來人的路,但隔江傳來的《後庭花》卻也觸動著他的神經。
昔日,陳後主攜七尺青絲的張麗華於結綺閣賦詩《玉樹後庭花》:
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後庭。
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
伴著這一曲終了,南朝陳國也奢華落幕。
隻是若幹年後的這個夜晚,秦淮兩岸的槳聲燈影,和著南京城氤氳的水汽,再次撥弄起納蘭心底的興亡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