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一片歌功頌德聲中,納蘭偷偷瞄了一眼康熙。此時的康熙不過三十歲,在常人剛剛開始立業的時候,這位千古一帝已在為天下謀福祉。縱是稼軒又如何?隻是在角落慨歎“生子當如孫仲謀”。而今康熙經曆倒海翻江,經曆過萬馬戰猶酣,眼前是他勵精圖治的萬裏江山。也隻有這樣的人,才能在天降狂飆時坦然笑言,“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
江南好,鐵甕古南徐。立馬江山千裏目,射蛟風雨百靈趨。北顧更躊躇。
——《憶江南》
江南好,一片妙高雲。硯北峰巒米外史,屏間樓閣李將軍,金碧矗斜曛。
——《憶江南》
剛一下船,迎麵撲來的便是金山寺,不過那時還叫龍禪寺。納蘭早就聽蓀友兄講過,所謂“焦山山裹寺,金山寺裹山”,果然名不虛傳。金山寺依山而建,由山腳向下望去,隻見亭台林立卻不見山的蹤影。
“這金山寺,可是《白蛇傳》中的金山寺?”皇太後像是很喜歡這出戲。“正是”,一旁早有大臣指著前麵不遠處的白龍洞介紹,“而且,所說這洞口可一直通向西湖。傳說當年許仙就是從這裏穿行至杭州斷橋,方才與白娘子相會。”一旁的納蘭也忍不住聽愣了。世間會不會有一處神奇的洞府,可以通向奈何橋,與他已故的妻子再見一麵,講講那些沒來得及說的話,講講她還沒來得及見到的孩子如今也已是聰慧的小小讀書郎了。
可是人間真的有那麼一條路嗎?白娘子可以水漫金山,自己呢?納蘭自嘲地笑了,他們已用盡了前世的緣吧。那些紅燭下的誓言拴住了心,卻拴不住流轉的光陰。他知,她知,他們之間的故事甚至可以舍棄言語,縱然斯人不在,也還有一分純粹的追憶在緘默。
終於到了妙高台,納蘭勉強按捺下去的微涼情緒又不自覺地湧了上來。周遭的文臣都道昔日蘇軾在此留下了“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的絕唱,成就千古風流韻事。納蘭心中,另一支曲子已縈繞於耳邊:
江水西來接太空,中流突兀鼇宮。
妙高台上一回首,看盡世途風浪。
比之《水調歌頭》,趙孟頫的這首小詩猶如無名小溪之於長江,但它卻在納蘭心中清唱了許久。不需要簫管箏弦的附和,也沒有輕歌曼舞的襯托,這首詩如一滴淚,“叮”一聲,輕輕落在納蘭的心上。時間一長,竟凝成一顆琥珀,長在了肉裏。
納蘭也學著趙孟頫的模樣,在這妙高台上回首一望,看到了長長的隨行隊伍。他不甘心,再回首,看到的是眾人如出一轍的討好的笑容。
第三次,他沒有再回頭,立於高處,是看不到歸鄉路的——更何況,有時他自己也不太清楚,偌大的天下哪裏才是他真正的家。
轉身時,他瞥見了父親掃過來的目光,暗含著擔憂和警示。納蘭怎能不會意呢?常言道,伴君如伴虎,然而縱覽古今又有誰能躲掉命運的心血來潮?至留雲亭,已是金山之行的最後一站。
站在亭中北望固山,南眺長江,“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康熙也忍不住一時興起,在留雲亭賜字。眾人看去,“江天一”三個雄渾有力的大字映入眼簾,卻不見下文,隻聞得皇帝口中喃喃念道“江天一覽,江天一覽”。眾人心下了然,猜測這怕是皇帝忘了“覽”字怎麼寫又不好當眾問吧。正在為難之際,納蘭突然一撩前襟,下跪高呼“臣今見駕”,康熙聽後便順筆寫下了最後一個“覽”字。納蘭頓時長出了一口氣,原來繁體字中的“覽”便是由“臣、今、見”三個單字組成的。隻是前三字一氣嗬成,神貫筆尖,而最後一字因多費了思量顯然要細小些。
有驚無險地,納蘭離開了。這座古城的風物映在了他的心裏,讓人意氣風發,又在情愫湧動時在愁腸中紮了千千結。
納蘭忽而覺得自己的心像是一片海市蜃樓,看似風光無限,其實也不過是一片荒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