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神奇的是,那元兵踏上中原的那一年,揚州的瓊花忽然集體逝去。
偏偏這瓊花,亡國,又諷刺地殉國,穩坐天下無雙的盛名,直至今日。
納蘭距離那株瓊花樹不過幾丈,卻像隔了幾個世紀的時光,看不盡的故事遺留在皺巴巴的樹幹,似在用唇語講述幾朝幾百年的風雨。誰能讀懂一株樹的文字?縱使這樹上刻了興亡的偈語。
如今,隋朝早已被忘卻,宋元的恩怨也已煙消雲散。在時光的注視下,有什麼不能消融呢?納蘭悲哀地想。
一習秋風忽至,幾片花瓣落在納蘭腳旁,就像一段歲月輕輕的歎息。納蘭再次抿緊雙唇,他聽到心裏的恐慌,他怕最終忘記那些亡國的事,忘記那些無所歸依的靈魂。
隻要活著的人還活著,那麼死去的人就不會死去,梵·高如是說。時空或許真的無法交錯,納蘭沒有聽到,兩百多年後西方的田野上那無聲的長歎。納蘭應該也是懂的,若沒有那風雨揚州路,又哪來揚州城幾千年來一身寵辱不驚的淡定與寧靜?
帶著這樣難以消解的淡淡的思慮,納蘭留給揚州匆匆一瞥,便不再回頭。他怕再多看一眼,便紮進揚州城深沉的目光中。
鎮江:鐵甕古南徐
離開略有些沉重的揚州,納蘭從國計民生的權衡中暫時走神,揣著詩人的心逃向了鎮江。如果說江南是一朵飄香的花,蘇杭是層層疊疊嬌嫩的花瓣,那鎮江則更像守護著花蕾的萼片。鎮江,它有一個響亮的名字,如踏浪的赤子,小小年紀便有著英雄的氣質,戍守著長江沿岸那一方水土。
十月裏的鎮江正是金秋,熾熱的夏季已經伴著第一場秋雨漸漸淡出。火熱的太陽此時更像是畫家,給樹葉於不經意間鑲了淺淺的金邊,給空氣上一層琥珀色的釉彩,順手又挑了桂花蜜的淡香。
“鎮江,鎮江”,納蘭不禁低語。遠處微雲抹山,那便是鎮江?納蘭認識的鎮江,還要從一本書說起。那時年幼的他在父親的書房裏偷眼瞧《三國演義》,恰看到甘露寺劉備招親的故事時,納蘭心中歎息,周郎也是江東少年英雄,怎想出這等靠女兒家引敵深入的伎倆?早逝的周郎怎知賠了夫人又折兵的事竟成了流傳千年的笑柄。年幼的故事納蘭已經快記不清了,可自鎮江走出的風流人物卻值得仰慕。
納蘭心中騰起一種奇妙的感覺,像是曆史的疊影,皮影戲似的一幕幕播放。
哪個才是鎮江呢?
背山麵江的鎮江,江防重地的鎮江,威嚴得像一位老者,背著五百多年的故事,眼裏閃爍著刀光劍影——那是帝王與臣子的鎮江。帶著這些敬畏,納蘭走進了鎮江城。鎮江城裏,那種迷霧中的威嚴氣勢在晴日下煙消雲散,百姓們早已忘記了建設這座城池的軍事意義。
納蘭隨著人流,穿過橫臥於流水的小橋,漫步在金陵渡古街那光滑的青石路上。老街兩側商鋪林立,三五孩童立於街口唱著童謠團團轉,“香醋擺不壞,肴肉不當菜,麵鍋裏麵煮鍋蓋。”納蘭不禁莞爾,鎮江三怪名揚天下,難怪康熙在龍舟上便向隨行的大臣玩笑道:“不到長城非好漢,不嚐三怪太遺憾。”
然而納蘭終是納蘭,東坡先生筆下“芽薑紫醋炙銀魚”的樂趣他難以體會到——再敏感的人天天麵對豐盛的美食都會嗅覺不靈的。
好在,他還有詩人的觸角,可用短短的半日晴好去探訪那個稼軒駐守的鎮江,米芾刷字的鎮江,那個一片冰心在懷的鎮江。
來鎮江,除了鎮江三怪,還有鎮江三山不可不看——焦山、北固山和金山。納蘭在到鎮江的第二天,便隨康熙和他的母親乘船來到了金山寺。納蘭佇立於船頭南眺,見百川東赴海,不禁慨歎自己的人生,一旦開始便不再有回頭路。
歎息間,船已行至黃天蕩。狂風自江麵湧起,龍舟上旌旗雷動,如戰鼓爭鳴,竟似當年激戰中的黃天蕩。
“怎麼回事?”康熙自樓船行至甲板上,看到隨行船隻的風帆已降下,船工們神色緊張地望向江麵。“滿掛船篷!”康熙走到納蘭身邊,迎風而立,帝王的威嚴就在這江風中散開。“拿箭來!”話剛落音,幾隻江豚便浮了上來,鮮紅的血跡混在滾滾江水中迅速消失不見了。“皇上神武!”在場的朝臣禁不住高呼,納蘭也未能免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