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獨客單衾(1 / 1)

納蘭隨康熙的這次出巡經曆了真正的北國之春。北國的春天,常常被戲稱為春脖子短。寒冬剛過,卻依舊有倒春寒來襲,難有江南早春鳥語花香的明媚。納蘭從什刹海的老家一路向北,雖不聞“欸乃”一聲,卻也見識到了山海相連的壯闊。然而這與他在京城的富貴鄉太不同了。

車馬勞頓之苦也讓他想起了千裏之外的家。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長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仿佛是親人送別了一程又一程,山上水邊都有親人的身影,這漫漫長路終究有親人一直不舍不棄。

這裏說的榆關依渝水得名,其實就是聞名天下的山海關。過去山海關一直被認為是長城的起點,與嘉峪關遙相呼應。康熙帝的這次東巡比十一年前的第一次東巡要盛大許多。

根據當時在清廷的比利時天主教傳教士南懷仁所記,東巡包括皇帝、後妃、皇子親貴及隨員侍從,一行總共約有七萬人,在沿途行圍時還要抽調隨圍官兵。

一行人馬由於使命在身皆是行色匆匆,全身心的奔赴山海關。“夜深千帳燈”則是康熙帝率眾人夜晚宿營,眾多帳篷的燈光在漆黑夜幕的反襯下所獨有的壯觀場景。

在沒有以假亂真的霓虹燈的年代,純黑的夜,更像是一個舞台。風吹落,流星舞。地上千帳燈,天上流星落,與繁華對比的是燈火闌珊處的寂寞。

納蘭的寂寞需要留待一個無人的角落,需要自己去舔舐傷口,細細地品嚐寂寞的滋味。此刻,帳外風雪大作,連一瞬間的失神也不肯留給他。人群中的熱鬧往往是孤獨的,這一鬧驚破了他思鄉的情緒。

這個季節的什刹海冰雪已經消融了吧?湖邊的蟲唱鳥鳴,門外孩童的嬉戲聲,夾雜著淺草的笑鬧聲。忽聽“嘭”的一聲,納蘭以為那是迎春花開的聲音,其實不過是這寒風裏的打更聲。

用《長相思》的詞牌譜思鄉曲,更讓這思念加重了幾分。如果說思鄉也是一種痛,那麼入夜酣夢就是一支輕微的麻醉劑,可以暫時麻醉那根與心相連的思鄉的神經。可生活總是殘忍的,它偏要將人從夢境中清醒過來,生生地扯著這條敏感的神經,讓這種不能說的痛鑽進心底。

“故園無此聲”,納蘭於這小令中題下了一份身在他鄉的鑒定書,其實他心裏又何嚐沒有一道逆否命題?此聲非故園吧。

獨客單衾誰念我,曉來涼雨颼颼。緘書欲寄又還休。個儂憔悴,禁得更添愁。

曾記年年三月病,而今病向深秋。盧龍風景白人頭。藥爐煙裏,支枕聽河流。

——《臨江仙·永平道中》

比之物理距離的疏遠,精神世界的寂寥更令人難耐。

古人說“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時,有意無意地忽視了溝通的意義,長期缺乏溝通的一對知己終會成為生命中的過客。古埃及的詩千裏迢迢地來到中國,隻講了一句,“一個從來不變的人,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納蘭好似就是這樣一個欲語還休的人。涼雨颼颼,引得納蘭的寒疾不請而來。被病痛折磨的納蘭是想寄封家書與最親近的人一吐為快吧?

可是家書寄出去,不過平添家人的牽掛,於事無補,最後還是自己默默消化了這份思念。本是相互關心的人,以為少給對方增加煩惱便是對他好,殊不知這份假裝的冷落要令人更痛上一千倍。

很多時候,人刻意忽略了自己的感受,以想當然的方式對待朋友和親人,到頭來卻因多年的疏離與最親近的人終成陌路。

納蘭說盧龍風景白人頭,其實古今中外華發早生者常為多情惱,與簾外風何幹?伍子胥一夜白頭,心中所念不過一個愁字;東坡居士白日寄情滄海,夜闌風靜時也長恨此生。景不為人所動,所以景得以長存,如秦時明月漢時關。而人因無情惱怒,因有情感傷,為躊躇於有情與無情的夾縫間而糾結,所以人最易老。納蘭在藥爐前能做什麼呢?看著嫋嫋升起的煙霧,聽隱約的江水滔滔,眼前浮現的應是小橋流水的家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