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後來呢?所有的故事,浪漫的、憂鬱的、激昂的、落魄的,講到後來都逃不過生老病死的大結局,“但見三泉下,金棺葬寒灰”。吞八荒並六合盛極一時的始皇帝已安睡在秦陵,彼時雄震天下的六王如今也不過是一個冷卻的夢。我們意氣風發地數風流人物,可背後等待的卻是“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這首詞題為“薑女祠”,寫盡壯闊之景,博大之感,但事實並非單純紀遊之作,而是借遊此廟發往古之幽思,抒今昔之感,欲抑先揚。納蘭飽讀詩書,寫詞看似直白易懂,實際用典巧妙,句句錙銖,不論寫景抒情,都是發自肺腑。憂鬱沉斂的骨子裏是對曆史和現實更加敏感的認知和反思。單就這詞,“六王如夢祖龍非”,思考就甚是凝重。

再細究:為何納蘭要用薑女祠來作為抒情的寄托和引子呢?

為修建長城,流的是百姓的血與淚,哭的百姓的累或亡。戰爭帶來悲劇連連,人們卻依舊為改朝換代互相爭奪殘殺。曆史長卷不斷翻看,怎目光所及,都是泊於苦痛之中的艱難百姓,叫人怎麼忍心再讀?

雨打風吹都似此,將軍一去誰憐?畫圖曾見綠陰圓。舊時遺鏃地,今日種瓜田。

係馬南枝猶在否,蕭蕭欲下長川。九秋黃葉五更煙。隻應搖落盡,不必問當年。

——《臨江仙·盧龍大樹》

大樹在此應指代將軍樹。《後漢書·馮異傳》中記載,東漢光武帝將領並坐在一起比拚軍功,隻有馮異獨自在樹下不與爭功,得到了“大樹將軍”的美名。將軍樹便成了建立軍功的象征。

這首《臨江仙》中所提到的盧龍在今河北省東北部,地處山海關西南,自古便是連接山海關和京師的要塞。清朝時這裏長期有重兵駐守,以拱衛京師和清東陵。飛將軍李廣曾經駐軍盧龍地區,“平明尋白羽,沒在石棱中”,李將軍箭穿石虎的故事就發生在這裏。提到李廣,我們在感歎他青史英名的同時,也不由得想起那句“李廣難封”吧。飛將軍未去,衛青就不負眾望地成為了橫刀立馬的大將軍,君君臣臣之間總是有太多的顧慮和猜忌。漠北一戰中,李廣任前將軍迷失道路,便以一種武士的精神自決於疆場。

不得誌的除了李廣還有廉頗。

廉頗一直在等的老馬嘶風的時代,以一句“尚能飯否”為結語,給他的英雄生涯終於畫上了句號。過去征戰的沙場,現在已成為百姓安居之所,這是普通人的幸事,卻是一代英雄的悲哀。那曾經埋過白骨的大地此時更像一位慈祥的母親,懷抱著稻穀瓜果,懷抱著普通百姓的平凡的願望。這一份變化,多少有些滄海桑田得令人措手不及。

當年的係馬之處今日青藤蔓蔓,當年和著戰馬嘶鳴的北風,經過了上千年的歲月也老成了一位老婆婆,輕柔地哼唱搖籃曲哄唱著小孩子們入夢。隻是入夜時,老婆婆會不會想起年輕時候的往事?多少戰功赫赫的將領,來不及轉身便永遠走向了深沉的夜,留下一串不太穩當的腳印,和一個寬闊卻有點真不起來的背影。老之將至,何必說當年?金戈鐵馬的硝煙散盡,抬眼看,秦時明月依舊。

山重疊,懸崖一線天疑裂。天疑裂,斷碑題字,古苔橫齧。

風聲雷動鳴金鐵,陰森潭底蛟龍窟。蛟龍窟,興亡滿眼,舊時明月。

——《憶秦娥·龍潭口》

康熙二十一年的東巡遠足至吉林。納蘭在這裏所寫的龍譚口是今吉林市東郊的龍潭山的一處古池,清代時在吉林府尹通州西南。

其實華夏大地上名為龍潭的地方很多,有的以山色秀美著稱,有的以瀑布壯美聞名。據說吉林黑龍潭的石色青黑,泉眼深埋於潭底,從裂隙中的暗河湧出。傳說東海龍王的第七子就在這裏潛居,由此得名“龍潭”,清代還曾在這裏敕建黑龍王廟。

這首《憶秦娥》讀起來不僅有豪氣,還隱約藏著一股子衝冠怒氣。山重疊,澗一線,天疑裂。當年嶽飛以一曲《滿江紅》長歎,世人皆道嶽飛所歎不過靖康恥未雪,功名前程盡廢。而在納蘭胸中呢?或許還是那句,“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納蘭及第近十年來常伴天子身邊,後來更是擢升為康熙身邊的侍衛。旁人眼裏無上榮寵的生活,在他心裏不過是蹉跎一場而已。那些記載著過去的碑文被人們用力地刻在石頭上,卻難以被人記在心裏。人力的造作終不敵自然的造化。所謂功名,所謂權貴,轉瞬間便湮滅於青苔之間。

古人常說,雲從龍,風從虎。風起雲動處,便是龍爭虎鬥之所。這裏的龍潭人稱水牢,仿佛水下便鎖著蛟龍。蛟龍傳說是有鱗的龍,得水便能興雲作霧,其聲如牛鳴。《憶秦娥》上下兩闋均迭三字,仿佛是納蘭情不自禁地歎息,“蛟龍窟,蛟龍窟”,皇帝自命真龍化身,然而從古至今亡國的又有哪個不是真龍天子呢?

千古興亡,百年悲歡,於尋常人不過頃刻閱過的幾頁薄紙,有心人則借以追昔歎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