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台灣]賴東進

我10歲以前,全家居無定所,樹下、橋下、田裏、廢墟,都是棲身的地方。我們四處行乞,常常遭到白眼和排斥,我在孩提時代便已對饑餓、恐懼和種種欺壓有深切體會,前路仿佛沒有一線亮光。後來有一天,爸爸下了個重要決定,我的命運也因此改寫了。

讀書才有出人頭地的一天!我發誓一定

要證明給人家看:乞丐也有出頭天

我在1959年3月20日出生,爸爸是個瞎眼乞丐,媽媽則有重度智障且精神異常。我們家共有12個孩子,我排行第二,大夥兒都是在地上爬著吃泥沙長大的。我剛學會走路,就搖搖晃晃地跟著姐姐去討飯。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身體漸漸抽長了。有一天,我和爸爸一同行乞,來到一個村莊,幾位頭發花白的阿伯在樹下乘涼。我上前向他們討錢,他們看看我,又看看爸爸,其中一位老伯突然問我:“小朋友,你上學了嗎?”上學?我搖搖頭。

沒想到老伯隨即轉頭看著爸爸說:“這位先生啊,你兒子長到這麼大了,應該讓他去學校讀書才好,難道你希望他以後像你一樣當乞丐嗎?”爸爸沒說話,老伯從口袋裏掏出一張鈔票放在爸爸掌心,繼續說:“這裏是10塊錢,讓孩子去讀書吧!讀書才有出人頭地的一天!”

我第一次聽到人家說“讀書才有出人頭地的一天”。這句話常常震撼著我。爸爸將錢放進褲袋,一句話都沒說。或許是命運之神正在默默幫助我吧,接下來的幾天,我們陸續碰到幾位好心人也對爸爸這樣勸說。我心裏越來越急,但又不能形於言表,隻能在夜裏悄悄祈求上天。

有天晚上,爸爸對我說:“今天晚上早點睡,明天一大早你牽我去一趟台中,我要上前竹村去。”

前竹村是伯父和姑姑居住的地方。爸爸說:“你想讀書,就不能再流浪了。我們去找你阿伯想辦法租個房子住。”我差點忍不住要歡呼起來。我們終於要定居了!不再流浪了!我和姐姐四目交投,兩個人都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悅,偷偷地笑了。

就要上學了!我實在說不出心裏是多麼興奮。那一刻我忘了辛苦的生活,忘了我是乞丐的兒子。這時我10歲,比同班同學大了兩三歲,但我毫不介意,心中隻有一念:“我要念書求學問了。”

為了養活這一家人,為了供我上學,爸爸把姐姐賣到私娼寮去了

開學之後不久,有一天我匆匆忙忙回家,準備和爸爸一起去行乞,卻發現姐姐躺在床上哭。我很奇怪,關心地問她怎麼了,她搖頭叫我不要問,隻說爸爸今天晚上不去夜市行乞了,要我趕快做功課。

夜裏,我在睡夢中被人搖醒,看見姐姐將食指放在唇間,示意我小聲說話。

“阿進,你一定要好好念書。”

我點點頭。

“不管家裏發生了什麼事,你是長子,一定要很堅強。”

我答應了。

“小妹腸胃不好,你喂她吃東西一定要很小心……”

一定是有什麼不對勁,我想問,姐姐卻往爸爸睡覺的方向看看,怕把爸爸吵醒。

“你答應我的事情一定要做到……”她的眼中泛出了淚水。

我隻好一直點頭,腦袋裏卻滿是疑問。第二天傍晚我放學回到家,姐姐不見了。我才知道,為了養活這一家人,為了供我上學,爸爸把姐姐賣到私娼寮去了。我從爸爸口中聽到這個消息,真如五雷轟頂。我木然地站在那兒,腦子裏一片空白,全身都在顫抖,覺得世界在旋轉。

姐姐才13歲。她沒讀過書,為了全家,她犧牲了自己的青春和幸福。

我跪在地上做功課,雖然地麵凹凸不平,

燈光又弱,我的字在班上仍是寫得最好的

姐姐走了,我還是要繼續行乞,每晚下課後就和爸爸一起行乞至淩晨一兩點鍾,然後在清晨五點多鍾便又從床上爬起來念書,煮飯,再去上學,六年如一日。

從家裏到熱鬧的市區是十幾公裏的路,隻要有人潮的地方,我們父子倆就坐下來。爸爸有時彈月琴,有時拉二胡,一邊奏一邊唱,而我就在旁邊借著微弱的路燈燈光跪在地上做功課。零錢丟在小臉盆中會發出清脆的一聲“鏘”,聽到這聲音,我要馬上放下筆,抬起頭和爸爸同聲說:“謝謝!讓你們發大財,出好子孫!”然後我又低著頭繼續做作業。雖然地麵凹凸不平,燈光又弱,我的字在班上仍是寫得最好的。

我知道自己沒有多餘時間念書,所以做完功課便將課本拿出來,站在爸爸身邊小聲地一個字一個字讀。大街上很吵、很鬧,但越是困難,我越覺得能夠讀書實在是非常幸運。

更擾人的是不時有警察來取締。有一晚警察又來了,我逃到遠遠的路燈下,看著三個警察將爸爸押上警車。我忍著淚,一直看到警車開遠了,才走到暗巷裏大哭。我身上一毛錢也沒有,隻好背著書包連跑帶走地回家,三個鍾頭後終於抵達家門,整個腳底都起了水泡。這時候大概晚上十一二點鍾了,弟妹圍著我問“爸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