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在‘嫉妒’ 劉誌光。這個在我看來除了心眼好、夠刻苦,簡直一無是處的人。但是他這心眼好和夠努力,卻也不見得能起到他期望的效果。
“然而不管效果怎麼樣,這個人就一如既往地笨拙而堅定地做屬於‘劉誌光’ 的事。
“我跟自己說,如果沒有萌萌後來反應過來了,憑劉誌光那別扭之極的心肺複蘇,或許‘小白菜’早在林大夫他們趕來之前就已經完蛋了。可是,確實,如果沒有劉誌光毫不猶豫地拿那蹩腳的、考核時候勉強過了及格線的操作來給小孩複蘇,也許萌萌壓根兒不會反應過來,還在糾結究竟救得活救不活這個孩子,更不要說我。我也跟自己說,如果醫生個個都像劉誌光那樣去跟病人‘談心’ ,解釋那些瑣事,病人早就死掉了一半,哪裏還能留下命來等著他安慰? 隻是,昨天,那個肝癌骨轉移的退休老師又痛得哭了,他一邊哭一邊罵我們,說反正救不了他了,為什麼要做這些‘支持’ 治療,讓痛苦再延長一點兒? 那個人對主任,對周老師都大發脾氣,他們親自給他去做傷口的處理,他都不肯,卻要讓劉誌光給他做,周老師說他做得恐怕不夠標準,那人卻堅持,說標準也救不了我了,我願意看見他,我願意聽他說說話兒。
“現代的醫學有太多難以解決的問題。李波說,做醫生,永遠有許多兩難的選擇,更有時候,奮力地救活一定會截癱的病人,或者救活立定心思自殺的病人,都不知道自己這麼做,是對是錯。周老師說挽救生命是醫生的本職,也是本能,有生命才有後麵的希望。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當真能永遠這麼篤定,又或者說,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從最初就如現在這樣篤定,反正我不能。
“何止做醫生呢?
“便就連到底該不該同小禾說秦牧的事,我都不知道究竟該怎樣決定。
“秦牧夫婦是小禾送來的,我在當天立刻進了手術室,並沒見她,之後說起,她是一副學雷鋒做好事的語氣。
“可是我卻總不能相信這是真的,但是這一次我揣測又揣測,卻怎麼也猜不透小禾的心思。她做事從來雷厲風行,且肯認錯,那麼她是否真的就把跟秦牧的一段過往,當做了錯?
“但是,她放不下又如何,我是該引導她發泄出積鬱於心的難過,還是該假裝什麼都不知道,繼續等時間消化掉她心裏的一切?
“更不要說,後來科會診討論了秦牧的病,竟然有可能是預後極差的膽囊癌,且現在尚難得知分期。
“聽著病曆討論的時候,我心裏特別希望,他有不幸中的幸運,因為這場車禍,也因為這場車禍他的普外科大夫是周老師,這個很難早期發現的病被及時發現,他還有康複,哪怕是盡可能延長生命的機會。
“這隻是我本能的希望。秦牧是小禾幾乎嫁了的人,也是我那時候很喜歡的朋友、大哥哥,打著小禾的旗號,敲詐吃喝,耍賴要他幫忙設計班刊比賽的版麵拿到大獎,拿他畫的T去考上藝術類學校的同學跟前臭美的人。
“我不知道這樣的希望對不對,我自己都很驚訝。他是背叛了小禾的人,且現在跟那個把他從小禾手裏搶走的女人感情很好,還有了小孩。我一直以為自己會對他的倒黴幸災樂禍,也更覺得自己會厭憎那個女人。
“但是沒有,我那天看見那個女人,傷口還沒長好,偷偷地扶著牆想去看他,我沒有按照規定板起臉把她嗬斥回去,我找了輛輪椅帶她去嬰兒房外麵看了看孩子,然後,送她去骨科病房,秦牧那裏。
“秦牧看見我,低聲說謝謝。謝謝大夫。不是謝謝陳曦。
“我對這一切覺得茫然而沮喪,跟小禾麵對麵說話的時候更覺得沮喪。其實我真想跟她說,來,抱一個吧,如果你想哭,咱這兒有個可供你哭的肩膀。然而,話到嘴邊,還是說不出來,因為腦子裏,立時就有了如此對還是不對,好還是不好,又會帶來怎樣的後果的考量。
“這麼的猶疑。對於不能看見明確結果的事——或者,所有人都會猶疑?
“除了,劉誌光那樣的人。
“我忽然明白,為何看著他總是拿著那卷線,無時無刻不在練習打結,總是在病人有任何他力所能及幫忙的時候隨叫隨到,我那麼氣急敗壞。
“假如他也為了如此的努力到底是哪番後果,這樣投入究竟值得不值得好好猶豫一下,甚或為自己找個後路,開始多念外語,多留心臨床以外的工作的話,我都比較能夠覺得他可理喻。
“是的,他真是不可理喻的大傻瓜。但是南翔,我想,在我心裏,其實相信,真的傻到了這個程度,實在是件幸福的事。
“南翔,前一段我有很多煩惱,比如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對做醫生有了些眷戀;比如想起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有許多的抗拒和惶恐;比如,比如沒有時間好好地背這些單詞,又不知道,究竟是該目標明確地背單詞,還是該好好地做我的醫生。
“那天你說,讓我放下心來做好手頭的事,我的今後,也未見得多背了十個單詞就比少背十個更美好。如果以後做醫療相關,如今的經曆必定有用;如果以後徹底改行,如今,便更是寶貴,因為,僅有這一段時光體驗這樣的生活。我當時氣憤地說你不說真心話,應付我,摔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