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胸口如同被利器刺穿似的,真切地疼痛著,額頭竟冒出了細細的汗,眼前發黑。她想吐,想大哭,卻用盡全力把驚痛的程度控製在一個朋友應有的範圍,理智地冷靜地聽周明分析種種可能。她不知道自己語無倫次地究竟都說了些什麼,隻記得周明看了看她,把那些病曆複印件從她手裏拿過來,不再繼續解釋。
他目光中無盡的同情和不忍讓壓抑眼淚這個艱難的任務變得更加艱難,她忽然心中一動,盯著他問:“你其實知道我今天把你叫出來,說讓你還我人情,是借口,對不對?你……你早知道我惦記他,所以準備好,帶齊了他的病曆和檢查。”
周明沒有說話。
“你那天其實都聽見了我說的話,根本沒有睡著?”
謝小禾望著他問,忍住不哭,已經是需要耗盡每一個毛孔的力量的事情。她狠狠地咬住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節。
周明招手叫服務員結了賬,她往外走的時候甚至忘記了外衣。他跟在她後麵,替她拿著所有她忘記的東西,讓她上自己的車,把發動機打著暖氣打開,遞給她紙巾盒子,拿了包煙,關門走開。
這個小小的空間裏便就隻剩她自己,再也不用任何的偽裝。
以前她一直告訴自己,不要哭,不要為不值得哭的東西流眼淚。挺一挺,再挺一挺,就過去了。
可是不論值得不值得,不論是對還是錯,所有的甜蜜和所有的傷痛,並非不去看不去想假裝沒有發生,就真的隨著時間消失了。那是她生命裏抹不去的一部分,那是自己真正毫不計較地愛過,肆無忌憚地快樂過的時光,他是自己曾經以為要攜手終老的人。
她哭了那麼久。
哭過,心裏還是痛著,然而那種窒息的感覺好了很多,發泄出那許多疼痛,卻也哭掉了渾身的力氣,謝小禾靠在椅背上,用手指整理了一下頭發,偏過頭,看見不遠處的周明。
她想起來,哭的時候,還有人在離自己很近的地方等自己。
謝小禾拉開車門。
周明回頭看了一眼,掐滅煙丟進垃圾桶,走過來,上車坐好,從懷裏掏出一隻烤紅薯和一包糖炒栗子遞給她。
謝小禾這才發現自己竟然饑腸轆轆,原來哭也是這麼消耗體能的一件事。當然,這頓飯,她自跟他開始說秦牧的病,就再也沒心思吃什麼東西了。
“你呢?” 謝小禾開始啃紅薯,烤得很透,很香甜,她有點感動,然後心想,從點完菜開始就被自己追問工作範疇的東西,不知道他這頓飯吃飽沒有。
“回家煮麵。” 周明開出停車場,“你家怎麼走?”
謝小禾下意識地從側鏡看了眼自己腫得桃似的眼睛,想起今天是周五,是爺爺的老朋友、生父當年的老上司欒爺爺雷打不動糾集另外倆老頭過來跟爺爺打橋牌的日子。中間但凡她在家必然要把她叫過去關懷一番最近的工作生活,尤其是個人感情問題。看見她這副樣子,老頭一定得刨根問底,自己實在吃不消。
“我能……在你家待兩小時麼?” 謝小禾抱歉地瞧著周明,“你不用管我,我混到十一點差不多客人走了,家裏人都睡了,就自己打車回家。”
“哦,沒問題。” 周明並沒追問,往自己家方向開過去,“萬一醫院要有事兒呼我回去,不能送你,你就跟我那住一晚上,明天早上給我撞上門走就是。”
“實在太感謝了。”
“恩人不用這麼客氣。你幫了我大忙在先。”
謝小禾有點臉紅,低聲說:“什麼恩人。那是開玩笑胡扯的,你別當真……今天,我也是實在想知道他的情形,才隻好厚著臉皮跟你耍無賴叫你出來。那個,那點小事,不要再提。”
周明笑了笑,過了會兒認真說道:“你放心,我們會盡力找出最好的治療方案。”
“痊愈的可能……有多大呢?”謝小禾低聲問。
“良惡性以及發展的程度,的確要在術中才能確診。膽道問題,尤其是膽囊炎跟囊壁增厚型膽囊癌的鑒別,一直在影像學診斷上是個難題,其他症狀和體征上,又很難區分。至於預後如何,何種方法更好,更存在多種因素。這些沒法幾句話給你說清楚,有很多東西我們在會診上也是會各執一詞,等下到家,你想知道,我慢慢給你講,也可以給你些資料。”
“我明白,我明白。總是問這問那,真是很煩人了。”謝小禾不好意思地道,“我並沒有家屬的權利,隻是,我……”
周明擺擺手:“不用說這些。我明白。”
謝小禾低下頭。
“你想去看看他麼?”周明忽然問。
謝小禾的眉頭跳了跳,搖了下頭,又呆住,似乎是仔細想了想,半晌,又再搖頭。
“還是不要了。又沒有什麼真能幫到他的……萬一我自己一個克製不住,太苦情,對自己,對他,都沒什麼好處。” 謝小禾把臉頰貼在車窗上,好久,接著說道,“我曾經恨他的不決斷,拿不起放不下。所以我作了決斷。我心裏其實覺得總有一天他會後悔。我自己更要活得漂漂亮亮地,讓他後悔。但是到現在,”她苦笑,“我才明白,拿得起,放得下,是對人多高的要求。我不希望他後悔,也不希望他抱歉,更不希望他尷尬或者難堪,唯獨隻希望他的病能治好……盡量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