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理解歸不理解,為了應付大庭廣眾下的提問,她隻好改變了讀書的習慣,勉為其難地每天飯後要翻翻書而不能留到考核前突擊;為了避免敲到手背上的手術刀柄,她隻好一抬手就要在腦子裏過一下正確持鉗、持刀、持剪姿勢;為了不反複地重新寫手術記錄和大病曆,她隻好破天荒地硬著頭皮反複檢查核對。

可是,她究竟怕什麼呢?

她今後並不想做臨床,出國是她給謝南翔許下的承諾,雖說一個好成績對申請學校有所幫助,然而實習的成績跟理論課、英語比起來並沒有那麼重要。

從幼兒園起,她就比所有最淘氣的男生更會耍賴耍潑皮刀槍不入,是讓所有老師頭痛的孩子,對於自己認定不想幹的事情,她向來既不怕挨罵也不怕挨揍,於是所有的老師乃至可以體罰她的親爹親娘在她這裏,都沒有太大的震懾力。

隻除了這次,對這個人。

從何時開始?

或許正是從那次他對她的窮凶極惡的羞辱開始。

陳曦的手頭功夫好,帶教老師們一直對她放心,凡是急診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就放她一個人在裏麵獨撐大梁。

那天急診樓道裏排著十多個等縫合的外傷,三個原因不明有外科體征的腹痛患者,李波打發劉誌光給患者作基本檢查,交代她鎮守急診手術室,他在外麵對付三個腹痛的,等化驗結果出來也許就要送上去手術。陳曦才鋪好無菌手術巾,打開縫合包準備開始,卻見門被推開,周明跟李波一起從外麵走進來,走到她旁邊就站住了。

陳曦先是心中感歎倒黴,隨即心想,大不了是再被數落,再說,她的獨立縫合也有段時間了,並不怕在“變態”麵前顯示自己的本事,還可以好好地表現下與“朽木”的差距。

她很快地左手持鑷子扣好彎針準備開始,沒想到忽然聽見聲冷冰冰的“停”字,然後但覺眼前一花,“變態”已經戴上了無菌手套,竄到她跟前,從無菌縫合包裏提起一把剪刀,哢嚓,把她手裏準備縫合的、持針器上彎針帶著的線剪掉了三分之二。

陳曦當時便懵了,並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她看著周明,卻從他的臉上找不到任何答案。

周明一動不動地以標準持剪刀姿勢站在陳曦身邊,一語不發。

陳曦拚命地搜索腦子裏關於縫合的一切。從來沒有說有縫合線長度的限製吧?

患者腦袋後麵的傷口,至少需要五針,彎針上所剩的線,以她這種尚且不是很嫻熟的技術,肯定是不夠了。難道他是要限製了線的長度來提高考核水平?

陳曦求助地望著李波,他苦著臉示意換一套。她隻好把手中的彎針卸下來丟到有菌區,再拿起一根,才在持針器上夾好,眼前一晃,哢嚓,又被剪斷了。

陳曦著實不知所措了,呆望著周明,他皺著眉頭把她手裏的家夥接過來,飛快地縫好了這個病人的傷口,手法幹淨利索得讓陳曦一時忘記了自己的窘境而很渴望再欣賞一次。

病人出去之後,周明瞧著李波問:“就這樣,你就能讓她自己處理急診縫合了?”

李波垂頭喪氣地站著,低聲說:“是我看得不細,是我的錯。”

周明又轉身問陳曦:“我為什麼剪你的線?”

為什麼?鬼才知道。陳曦惱火地想,隻覺得自己正在經曆著一場前所未有的顏麵掃地。她迎著周明帶著些譏諷的目光,委實想不出為啥被剪了線,再又突然想到居然在他眼裏,自己現在恐怕跟劉誌光一個水平,都是不合格,都被半途阻止,沒有將縫合進行完。陳曦心裏的羞怒之火燃燒得越發熊熊,以至於突然間有了破罐破摔的蠻勇。這時,陳曦骨子裏的頑劣和無賴不可抑製地上湧,特別鎮定自若地回答:“您剪掉我三分之二的線,是為了給我作示教。讓我看到,如果技術好,計算精確,三分之一的線也可以縫合完一個需要五針的傷口。您想告訴我,隻要苦練基本功,以後就可以不用這麼長的線,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線少而不計,積少成多,減少醫療成本。”

李波本能地差點樂噴出來之後是鬱悶得想撞牆,不大敢去打量周明,但是多少有點好奇。在他所有的記憶裏,跟周明吵架者有之,跟他抗議講理者有之,被他罵哭了的女孩子更多男孩子也有,然而這麼樣耍無賴的,還是頭一遭。

陳曦挑釁地抬頭望著眼前的周明。

他卻既不驚詫也不憤怒,隻是像聽到了一個不正確的答案一樣,搖頭說:“不是,再想。”

“想不出來了。” 陳曦大聲回答,因為他的平淡反應而頗為失落。

“縫傷口跟縫衣服有什麼區別?”他終於提了個醒。

這時候,陳曦猛然間福至心靈地想到了那被剪斷的線尾——李波帶她做的時候,他個子高手臂長,手持針時,線尾是垂在半空的,那自然沒關係,可是她的個子沒有那麼高,線尾也就碰到了旁邊不能算作無菌的輪床扶手,那麼,那就是一段被汙染的線了。

縫傷口與縫衣服,帶見習的侯寧講課時說過多次,差別就在“無菌操作”四個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