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是不大放心北涼那邊,如今使團消息並未傳回平城,我擔心我親征北燕後北涼有所異動……”
赫連定倏地抬起頭錯愕地看向拓跋燾。
他話裏是什麼意思?
北涼有事?
拓跋燾拍了拍赫連定的肩膀,接著說道:“我準備讓赫連公回西秦去,率領西秦兵馬屯兵北涼以南,再另派一支大軍前往欽汗城,隨時準備迎接回使團。要使團無事,欽汗城的人馬就是迎親的隊伍,如果使團有事,它就是前往北涼的先鋒。”
“陛下,北涼的情況現在還不清楚,使團到底有沒有事也不明白,貿然屯兵,會不會……”
西秦是一個小國,夾在夏國、劉宋和北涼之間,毗鄰夏國的秦州和北涼的廣武,離姑臧很近,不過五日的路程。
滅了胡夏後,西秦就成了離平城最遠的一塊領地,它位置顯要,百姓又貧困,一直成了魏國的難題,如今地方上的安全都是靠赫連定原本的嫡係人馬在維持,魏國為了表示對赫連定的信任,隻派了地方官員治理當地,西秦的安陽更是赫連定的封地。
願意放赫連定回去,表示拓跋燾完全信任赫連定的忠誠,願意像啟用其他拓跋家宗親一樣差遣他,將他真正當成魏國的將領。
赫連定心中五味雜陳,看了看連筷子都拿不住了的魏國大臣們,再看著一臉一嘴油著實可笑的拓跋燾,平日的毒舌利齒竟像是壞了,完全沒有開口為自己做爭取一下去西秦的可能。
他隻是看著拓跋燾,等著他做出決定。
“花木蘭的虎賁軍皆是精兵,我一個都損失不起。北涼若真想用這種小聰明來試探我,就要做好滅國的準備。”
拓跋燾自從袁放提出那一番富國論,其實早想打北涼,無奈國中都擔心多線對戰國力消耗太大,所以隻能作罷。
如今得知花木蘭可能出事,北魏使團裏的人也許全部會死在北涼的陰謀之下,拓跋燾哪裏還坐得住?
可他隻有一個,北麵有兄弟要救,西邊又有臣子很可能陷入危機,他隻能選擇一邊,雖然說有些對不起花木蘭,但事情有輕重緩急,庫莫提和拓跋丕不知道還能撐多久,北燕離平城要近得多,他戰決才是正緊。
赫連定曾經打下西秦,就是為了滅掉北涼來作為晉升之資,隻不過因為赫連明珠的安危才獻出西秦換取妹妹的自由,西秦的兵馬都是久戰之士,根本不需要操練,也熟悉北涼的地理,自然是最合適的人選。
但魏國的官員們不可能完全信任赫連定,哪怕拓跋燾如何心意已決,他們都有各種理由表示西秦不需要屯兵,或者不需要赫連定冒著危險親去。
這其中的意思誰的聽得懂,拓跋燾和赫連定都是人精,拓跋燾選擇在吃飯的時候提起此事本來就是試探,而官員們哪裏不知道拓跋燾為何要這時候說這樣的話?於是局勢一下子僵硬起來。
此事的崔浩剛剛咽下最後一塊五味脯,這道菜是他的最愛,可惜隻有宮中這位禦廚做的最好,所以無論什麼大臣給他打眼色,他都先把五味脯先吃完了再說。
‘涼了就可油膩了。’
崔浩丟下筷子,看著從滿嘴油急到滿臉油的拓跋燾,緩緩開口。
“眾位無非是擔心赫連公一去不複返罷了。”他掏出帕子按了按嘴,語不驚人死不休,“其實這件事也容易的很……”
拓跋燾眼睛亮亮地看向崔浩。
“赫連公主也到了婚齡了,陛下愛慕公主已久,赫連公何不考慮考慮聯姻?我大魏的後戚視同宗室,依舊可以掌兵,赫連公以前是夏國王親,世人會有疑慮是人之常情,但你若和陛下成為姻親,那就是一家人了。”
陛下的大舅子可比“戰敗國的王爺”有說服力的多。
‘幹得漂亮!’
拓跋燾的眼睛更亮了,換成眼巴巴地看向赫連定。
誰料赫連定怔怔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此時我得同我妹妹商議,我不想強迫她。”
……
大臣們掐死赫連定的心都有。
典型的得了便宜還賣乖啊!
“如果是這樣,那也簡單。”崔浩將帕子放下,繼續說道:“我國宮中也有幾位到了婚齡的公主,赫連公妻室尚空,幾位公主都美貌可人,配赫連公也不算吃虧。”
說來說去,都是要聯姻而已。
也是拓跋燾器量大,一般換了其他的國主,早就把赫連明珠強娶了去,或者硬塞個公主給赫連定了,哪裏能讓他逍遙到今天。
赫連定心中其實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卻不知道竟然不是拓跋燾提出來,而是來自於這樣的局麵。
拓跋燾明顯無法完全掌控手下的臣屬,他想要把自己送到西秦去,是為了震懾北涼,讓他們不敢輕舉妄動,以便救下虎賁軍和花木蘭。
但對於這些大臣來說,花木蘭和虎賁軍的安危卻沒有那麼重要,拓跋燾想要兩線動兵,對於魏國來說很危險,如果自己帶著西秦的兵馬**了,那就更危險了,簡直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所以他們需要足夠的好處,足夠的分量,能得到他們支持和肯定。
赫連定一方麵欣賞這種君臣保持平等的博弈方式,一方麵又對魏國大臣們脅迫自己一定要以“賣身”的形式締結盟約而感到厭煩。
昔年南涼國主將親生女兒嫁給西秦王子,最後又落到什麼下場?
真要做得出這樣決定的人,根本就不在乎什麼親人的安危,更別說是這種交易一般的聯姻。
拓跋燾確實一直想娶赫連明珠,倒不是因為自己非常喜歡她,而是他確實需要赫連定的能力,如今這樣不敢用又想用的局麵太煩了。
偏偏赫連定又是個性子古怪之人,和花木蘭、崔浩都不相同,無法以利誘之,或者以共同的信念並肩前行。
他到現在都不知道赫連定到底要什麼。
見到赫連定猶豫,拓跋燾雖然有些失望,但還是不願最後事與願違,反倒引起矛盾,隻好打了個圓場:
“屯兵的事情還沒上朝議論,如今隻是商議,諸位都多商量商量,不必急著下結論……”
他煩惱地摸了摸下巴,摸到一手油才想起來自己現在大概儀表不整,伸手向宦官要了塊熱帕子,借擦臉把此事揭了過去。
崔浩見沒有逼婚成功,心裏微微有些遺憾,還有些怒拓跋燾太容易退讓。
他連上牆的梯子都給他扶好了,結果他看了看還是下來了!
不過如果拓跋燾不是這樣的性格,崔浩這樣的人也不會盡心盡力為他謀劃,正是因為拓跋燾總是先重情重義後考慮問題,魏國才不至於成為所有大臣爭權奪利的戰場。
大部分人雖然爭權鬥得不可開交,在大節上但都還能保持一致,為了輔佐拓跋燾、輔佐魏國而使盡全力。
就是太可惜了啊。
眾人有的還沒有吃完,因為這件事隱隱有些尷尬,拓跋燾借口要去如廁,拉著赫連定退離了席位,拽著他到了後室僻靜之處,有些無賴地說道:
“我現在真需要你去西秦,你就不能讓明珠和我做個戲嗎?先定下婚約,讓她進了宮就是,我反正要禦駕親征去北燕的,一時半會兒也沒辦法和你妹妹翻雲那個……呃,你懂的……”
赫連定瞪得他有些接不下去,停了停又說:“到時候回來再找個寇道長來卜一下,就說不合適什麼的……”
“我不懂。”
赫連定好整以暇地開口。
“哈?”
拓跋燾傻眼。
“我不懂,為何陛下確定我去了西秦,兵北涼就能獲勝?北涼不比北燕,精兵強將眾多,姑臧城高又堅實,舉西秦和秦州之力,人馬也不足兩萬,哪裏打得下姑臧?”
他看著拓跋燾。
“我雖願意為陛下效力,但也不願意白白送了性命,打這種送死的仗。”
“我在北涼有安排。”
拓跋燾沉默了片刻,終於還是和盤托出。
“這件事許多人不知道,其實源破羌並不在使團裏。北涼派係林立,諸族混居,有許多對沮渠蒙遜早有反意,源破羌此去在北涼召集他父王的舊部,我讓他在北涼附近便宜行事,藏在北涼聯係北涼各方人馬,算算時間,如今他大概已經聯絡到了鮮卑諸族,也取出了南涼昔日的寶藏,正在北涼招兵買馬。”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除此之外,曇無讖大師向我表了北涼佛門的心思,他們準備改投魏國,願幫我國攻涼,我順水推舟,答應了那邊的使者,他們恐怕也會有些動作,用來向我證明他們有和我交易的能力……”
“陛下竟和佛門……”
赫連定錯愕,不是說拓跋燾和道門走的最近嗎?
寇謙之到現在還住在後宮裏呢,能眼睜睜看著曇無讖傳教?
“什麼佛門、道門,都是小孩子過家家自己騙自己的東西……”拓跋燾不以為然地說,“信就有用,不信什麼力量都沒有。”
道門和儒生們又不是笨蛋,這裏也不是北涼,佛門想要在這裏興盛,可不僅僅需要他的支持。
能用都用了,管用就好。
退一萬步說,若真的尾大不掉,他就……
滅佛。
“我明白了,如果源將軍在北涼真有動作,佛門又能策反一批人,倒確實有取勝的可能。”
赫連定點了點頭。
“是吧?那赫連明珠的事……”
拓跋燾臉上神采奕奕,期望地看著赫連定。
“不過我還是得回去和明珠商量商量……”
拓跋燾忍不住抬腳踹人了。
“說了這麼多,你就不能給點痛快的!”
就你妹妹金貴?
後宮等老子把脖子都等長了的美人一大把!
赫連定露出一個歉意的笑容。
‘你玩我呢是吧?是吧?是吧?!’
麵對這樣油鹽不進的赫連定,拓跋燾隻想振臂高呼一句:
——老子要當昏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