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賀穆蘭成名以後,還從未遇見過夜襲。
昔日在黑山之時,黑山大營綿延數十裏,無論何處受到襲擊,其他諸處都會支援,鑼鼓號角每日齊備,戰馬一到戰時就會嘶鳴,根本沒有給柔然人下手的機會。
而到了後來,她獨領一軍,夜間也是這樣防備,但凡懂得一點兵法的人,看到敵營是這樣的架勢,都會放棄夜襲。
賀穆蘭速度極快的趕往發生騷亂的中心位置,心中卻一點都不緊張。他們人數雖少,但都是真正的百戰之師,莫說對方還沒有襲擊成功,就算已經成功發動了襲擊,虎賁軍也不是引頸就戮的貨色。
更別說從對方種種的跡象看來,對方才是烏合之眾。
果不其然,襲擊這處營地的人數倒有不少,約有一千左右,皆是騎兵,來勢洶洶。無奈他們的人數過眾,造成大地震動,虎賁軍裏有經驗的斥候附耳聽地,立刻敲響鑼鼓,警告有人夜襲。
所以當那一千左右的騎兵到達看起來很近的營地時,整個虎賁軍已經是甲胄齊備,弓箭在手,又豎起帳篷的立柱為拒馬,對方根本無法發動衝鋒。
原本是臨近清晨之時萬無一失的夜襲,莫名其妙就成了一場鬧劇。
不遠處,賀穆蘭好整以暇地射出一支利箭,以駭人聽聞的力道和距離射穿了一匹馬的馬頭,沒過一會兒,騎兵們隻見到一位身穿明光鎧的武將踩著鐵靴從陣中轉出身來,對著對麵朗聲高喊:
“來將通名!”
這是個尚有英雄的年代,人人都注重自己的名譽,但凡大戰之前,必定留下自己的名諱,這樣無論是生是死,是勝是敗,世上絕無無名而死之冤魂。大戰三百回合之前問清雙方的身份,是對自己的尊重,也是對敵人的尊重。
也許是賀穆蘭尊重敵人的心意讓對方震動,約莫過了片刻,敵陣裏也走出一個魁梧的大漢,臉上蒙著布巾看不清相貌年紀,隻對著對麵拱了拱手,用比較生澀的鮮卑話對喊道:“我們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就不通名了。待會大戰一場,是生是死,但聽佛祖安排!”
蒙麵漢子的話語一出,他身後的騎兵們拔刀出鞘,對天大喝出聲,眼看著蒙麵漢子一聲令下,一場大戰便在所難免。
賀穆蘭和陳節等人臉色一下子變得難看起來。
若是對方是有規矩的武將,便不會蒙麵而來,他身後舉著火把的騎士們雖看不清身影,但麵上俱有麵巾,衣著毫不整齊,倒像是草莽流寇一類。
可說出來的“拿人錢財”雲雲,又是標準的雇軍才會說的言語。
說到雇軍……
賀穆蘭側過頭,小聲問身後的陳節:“蓋吳去哪兒了?”
陳節左右看了一眼,驚慌道:“咦?剛才人還在啊!人呢?”
“路那羅叔叔,你什麼時候接了私活!我阿爺死前曾經有令,不可擅自與鮮卑軍再生爭端,你居然敢違令!”
“蓋吳!”
“少主!”
“天啊!他怎麼在!”
亂七八糟的盧水胡話此起彼伏,對麵諸人皆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這個孤身舉著火把走到他們麵前的青年是他們認識的那一個人。
“花將軍的弟子和這些賊寇認識嗎?”
鄭宗是個會各國語言的語言天才,聽到對麵的喧鬧之後扭頭看向賀穆蘭:“他們在喊他少主,奇怪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陳節不悅地瞪了鄭宗一眼,“盧水胡人剛剛歸附了魏國,連地都分了,什麼時候又冒出來這麼多!”
“盧水胡人?啊!”
鄭宗立刻了悟地點了點頭。
“是蓋天台……難怪我覺得將軍的弟子名字耳熟。蓋家可是天台軍上一代的統領!”
一場夜襲到了現在這個時候,可謂是峰回路轉,就連虎賁軍都無法適從起來。所謂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原本雙方都已經準備好了一場大戰,結果虎賁軍發現及時,賀穆蘭一箭立威,又有蓋吳獨身出去質問,整個場麵十分可笑。
五百虎賁軍仗著紮營之地易守難攻與對麵對峙,帳外火光暗滅,閃爍不定,隱隱聽見有虎賁軍竊竊私語的聲音和對蓋吳指指點點的動作,緊張的氣氛竟變得有些滑稽起來。
蓋吳是什麼時候離開的,誰也不知道,也許是對麵的漢子一開口時,蓋吳就已經明白了來的是什麼人,所以走了出去。
而他的身份確實足夠有威力,因為對麵被叫做“路那羅”的漢子立刻扯下了蒙麵的布巾,跳下馬來和蓋吳擁抱。
雙方互相行了盧水胡人相見的禮儀,路那羅這才感慨道:“想不到在這裏遇見了你。自天王去後,我們一直擔心你的安危。”
“路那羅,休要顧左右而言他,你還沒有告訴我,為何你會襲擊虎賁軍?”蓋吳的臉上絕無輕鬆之色,隻壓低著聲音繼續逼問:“你不該做這個的!”
路那羅臉色一僵,“我不能說。你知道的,我們接了這單生意,就要保護好雇主的身份,否則天台軍的名聲就毀了。”
“連我也不能說?”
蓋吳皺著眉頭。
“不能。你現在並不是天台軍的首領,我無需向您效忠。”
路那羅搖了搖頭。
“將軍,怎麼辦?是不是要準備出手?”
那羅渾見對麵情況不妙,命令弓箭手做好準備。
“先別慌,看看情況。”
賀穆蘭抬起手掌,命令那羅渾不要輕舉妄動,隻命令所有的虎賁軍燃起火把,將這裏燃燒的猶如白晝,以防其他位置又出現新的敵人。
“看著我說話,路那羅!你是想把我們盧水胡人都拖入深淵嘛!你說你不聽從我的命令,那你聽從誰的?我的兩個叔叔?上一次他們的命令已經害死了許多族人,如今你們又要為了錢財葬送自己的性命?”
蓋吳不可思議地望著他身前的盧水胡人。
“杏城的族人早已經得到了魏國賜予的田地和草場,外麵流浪的盧水胡都在陸陸續續返回杏城,你們在做什麼?從哪裏集結了這麼多人?你們到底投靠了哪方勢力?”
蓋吳揮舞著手中的火把,聲嘶力竭地高喊了起來:“天台軍是傭兵,不是走狗!是誰把你們變成走狗的?是金子,還是絲綢?”
路那羅緊緊咬著自己的牙關,咬到麵色都通紅了。他身後的盧水胡們一個個扯下麵罩,露出猶豫的表情,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宛如深黑到能吸入人去的寂靜之中,隻有蓋吳劇烈的喘息聲在低沉的傳來。
是因為太心虛了嗎?所有的盧水胡人都無言地坐在馬上,不敢回答他的質疑。
“正因為記得天台軍的榮耀,所以我們才來了這裏。少主,他們拿的是天台旗,而且他們的身份我們無法違抗。”
路那羅翻身上馬,對著身前的蓋吳說道:“天台旗出,唯令是從。我們接了旗,又收了別人的報酬,不可以出爾反爾。少主,你讓開吧,若我們都戰死在這裏,您記得給我們收個屍,將我們火化了帶回去就是。”
他已經看出對麵的虎賁軍絕不是什麼可以隨便捏的軟柿子,他們這一千盧水胡人說不定就要交代在這裏。
“那決鬥吧。”
蓋吳麵無表情的拔出雙刀。
“天台軍的規矩,臨戰之際若有首領邀戰,三戰皆勝則聽從對方命令。”
“少主,我並不是首領,你也不是首領。”路那羅沉著臉搖頭,“我隻是負責領軍而已。”
“我的兩個叔叔呢?當初不是帶著你們去劉宋了嗎?為何你們在這裏,他們不見了蹤影?不會他們接到了天台旗卻不敢出戰,隻能躲在劉宋吃香的喝辣的,將你們推出來送死吧?”
蓋吳冷笑了一聲。
“既然如此,你是委任的首領,我也是委任的首領,又有何不能比試?”
路那羅聽了蓋吳的話臉色更加難看了,就連他身後的盧水胡人們都紛紛露出有些意不平的顏色。
蓋吳的兩個叔叔是什麼性格蓋吳自然明白,當初他父親一死,兩個叔叔立刻拉著天台軍分了家,諾大的天台軍散了個幹淨,除了一千多人跟著他們南下,其他的人都留在夏地,過著賊寇和打手乞丐一般的日子。
偏偏他年紀輕不能服眾,否則何至於這般分崩離析!
路那羅心中已經有些動搖,因為蓋吳說的沒錯,命令他們前來這裏聽從差遣的兩位首領確實留在了劉宋,根本沒有跟到夏國來。
他們如今得了宋國彭城王劉義康的招攬,在建康秘密組建類似於天台軍的傭兵,當初天台旗被送上門來的時候,兩位首領不願意前來,還是劉義康看了來信以後認為天台軍應當信守承諾,他們才不情不願地派了路那羅帶著人馬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