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看了眼賀穆蘭,繼續說:
“如今大魏已經統一北方,再也無多少大仗可打。我們犧牲了兩代、三代的男丁,但終究還是掃平了北方,給後人留下了喘息的時間。”
“也許我們看著過去,覺得十分殘酷無情,可人在逆境,若不自強,後人更沒有翻身的機會。我們的父親死於戰場、我們的兒子死於戰場,可我們的孫子、重孫,現在卻可以不必走我們走過的路了。”
“絕戶之人雖有,但大部分人還是頑強的活下來了,並且變得更強。我不想說軍府之製到底對不對,因為那是大人物們考慮的問題,但就我而言,能看著並州軍府的軍貼從半年一出,一年一出,一出數千份,到如今兩年、三年都不用送一次,每次之數也不過幾百而已,我的感激之情,已經滿的連語言都無法形容了。”
“所以,哪怕有再多的人唾罵陛下冷酷無情,是隻知道打仗的君王,認為軍府強征壯丁是斷子絕孫的惡毒之事,可我依然還是深深的敬服陛下,也不為自己做過的事情後悔。”
“沒有什麼官職,是比軍府之職做的更沒有滋味的了。親手拆散一戶戶完整的家庭,將作為別人家中支柱的男丁送入軍中,這也是讓人夜不能寐的戰場。若是可以,我們比你們還希望……”
烏蒙山苦笑一聲。
“大魏有不需要‘軍府’的一天、有永遠不需要用兵的一天、有不需要讓女子替父從軍的一天……”
“但在那之前,我們先得勝。隻有最後打了勝仗之人,才有說‘我們以後要過上太平日子’的權利。”
***
烏蒙山會在此說出這麼一大段話,是因為他已經到了快致仕的年紀了。
他以前並不是並州的軍府軍司,但他任職的那個軍府,比這裏的要更糟糕。那是一個經常受到北麵和西邊夾擊的地方,軍府裏每日都忙亂不堪,有時候戰死的人比征來的人多的多,軍府裏的文書每日寫的手都要斷掉,有的是請求各地軍府支援人來,有的是往各府發軍函,寫著上一批戰死者的名單。
在軍府裏待了這麼多年,沒人比烏蒙山更能察覺到這幾十年來的變化。軍貼就像是一張張催命符,但催命符畢竟還是越來越少了。
這說明在戰場上存活下來的人越來越多,周圍列強如同一個個磨盤,將所有不夠強悍的人都磨了一遍,留下來的強者養育出更強壯的子嗣,優勝劣汰之下,大魏得以在四國廢墟之中興起。
婦孺的苦難總會過去。大魏出了一個“花木蘭”,但這位花木蘭之後,除非再有什麼滅國之危出現,否則是不會再有了。
死的人夠多了。
所有人從軍府裏走出去的時候,都是一副心神劇震的樣子。烏蒙山的話直白的很,即使是沒什麼見識的鄉野婦人都聽得明白,但他們早就已經被這幾十年來不停送來的軍貼嚇破了膽,以至於有人告訴他們——“以後沒什麼大仗打了,軍中的人已經夠了”,都沒有幾個人能相信,也產生不了什麼真實感。
賀穆蘭卻想起了若幹人對她說的,拓跋燾想要在劉宋沒有發展起來的時候將它壓製下去的事情。她不知道劉宋是不是也和當年強敵環飼的大魏一樣,正在拚了命的發展和自強,但此時百姓的情緒已經到了一個崩潰的邊緣,至少在十年之內,都是不宜於用兵的。
她想把這一路的見聞說與那能夠決定一切的人聽,又害怕自己的決定會打破花木蘭好不容易得來的平靜。
最終,所有想法隻化為一句歎息,賀穆蘭攙扶起地上的王氏,說了句:“走,我先送你回鄉。”
丘林豹突還留在軍府裏,他將被軍府送到涼州的邊關,王氏領了一千軍糧袋的徭役,會有專門的輜重官將材料送去她家,讓她製作,三個月後領回。妙手仁心
王氏的眼淚一直都沒有怎麼歇住,一想到兒子她就想哭,但她卻沒有對自己接下來的命運再發出什麼詛咒。
可能這段日子經曆的一切,讓她也走出金絲籠,稍稍有些成長吧。
“我知道你一個人生活可能很辛苦。我在東平郡救了一個婦人,姓李,夫家姓張,也是孤苦無依,而且在本地很難生活。我會給那裏的舊友送一封信,若是她願意來這裏和你一起生活,你們也可互相做個伴。她會織布,也會紡紗做衣,還有一個兒子,也是漢人,就是不知你……”
“花將軍事事都為我們安排,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我家宅子橫豎大的很,隻要她不嫌棄我家沒有田地,願意住多久都行。”王氏低下頭,“隻是我是一個無德之人……”
“丘林家的。”一個婦人已經從她們身邊走了過去,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在前麵徘徊了一會兒,又折返回來。“那一千個軍糧袋……”
她一咬牙:“我家女人多,回頭幫你上一點。”
這婦人說完這話,似是自己都覺得別扭,當下腳一跺,跑了個沒影。
王氏被這突如其來的善意弄的一怔。
“花將軍,我是不是聽錯了,她剛才……”
“啊,你沒聽錯。”賀穆蘭微笑了起來。
她陪著丘林豹突跑了二十三家人,這婦人是其中一家人的媳婦,賀穆蘭自是不會忘掉。
她還曾潑了丘林豹突一身水。
“這便是好的開始。丘林夫人,人需自尊自強,方可得到別人的尊重。這是第一個人,以後會有第二個,第三個。你還要等著抱孫子,先得保重自己才是啊……”
“是!”
王氏一邊流淚一邊歡笑。
“這麼多年,我隻有今天活的最像個人啊!”
.
賀穆蘭在小市鄉待了不少時日,她把王氏安置好,又托了那個一直覺得她“玷汙”他老妻的那個耿直老人為王氏買了兩畝良田,將契約都立好。她覺得兩畝就已經夠了,這婦人根本種不了太多的田,即使加上養傷過來的張李氏,估計兩畝也夠她們嚼用了。
這裏的民風淳樸又彪悍,婦人們會一邊唾棄著王氏的沒用,一邊罵罵咧咧的把粗麻布成捆成捆的帶回自己家去,翌日再送來縫好的麻袋,
那些粗布被軍府的人堆在丘林家的院子裏,那一堆堆粗布的數量足以讓得了密集恐懼症的人瘋掉。也許正是這種小山一樣的高度,讓村子裏的女人們不安了起來,陸陸續續的上門來幫忙。
阿單卓和賀穆蘭劈了很多柴,又去丘林莫震的墳上說了這一陣子的變化,到了善後之事做了不少,賀穆蘭猛然發現村子裏的桃花居然都已經開了一株的時候,她和阿單卓向王氏告辭,準備繼續往北麵去了。
她和阿單卓離開又哭的淚眼朦朧(天啊她為什麼這麼愛哭呢)的王氏,向著小市鄉外去的時候,遇見了一個問路的奇怪婦人。
她穿著一身不合身的豹皮皮襖,手中牽著一個四五歲大的孩子,朝著小市鄉的方向走來。
待看到路口出現的賀穆蘭,這婦人露出欣喜的笑容,在路邊恭敬地行禮,向他們詢問小市鄉的方向。
“朝那個方向直走……”賀穆蘭馬鞭一指,又看了看她的衣衫和鞋子,微微蹙眉。“你是不是走了不少路?罷了,反正不遠,我們帶你一程。”
“咦?不不不不,我自己走便可……”那婦人看了看馬上氣度不凡的賀穆蘭,連連擺手:“我是個婦道人家,不能和壯士一起騎馬……”
壯士……
不能和壯士騎馬……
賀穆蘭淚流滿麵。
這人生啊,總是猝不及防的就張開大口咬你一口。
嗚嗚嗚嗚……
“我也是女人,隻不過以男子打扮趕路罷了。”賀穆蘭解釋道。
“這……這不可能……”
那婦人露出荒誕的表情,謝過她的好意,扯著孩子就走。
“你還走的動,你那孩兒走的動嗎?”阿單卓突然出了聲。“我看他的腳都已經是在地上拖了……”
那婦人的腳步突然頓住,像是被施了定身的咒語,怎麼也走不動了。
片刻後,她轉過身來,施了一禮。
“……謝過幾位恩情了。”
賀穆蘭和阿單卓會幫她,自然不僅僅是因為這趕路的婦人和孩子看起來可憐。賀穆蘭帶著側坐的婦人,阿單卓帶著那小孩,兩人三馬,不過是半個時辰的功夫,就將這婦人準確的帶到了丘林家門口不遠之處,然後悄然離開。
那婦人還在感激賀穆蘭兩人的好心,而她身旁的兒子卻似乎還在為騎過馬而興奮,不住的在嘴裏小聲呼喝著諸如“駕”或者“籲”之類的話。
‘真是個好人……’
婦人有些羞窘的牽起兒子的手。
‘雖然他說自己是個女人,可是……咳咳,哪有女人的……那麼寬闊的……算了,就當他是好心吧。’
“走,狗寶兒,你等下一定要乖。”
那婦人露出有些擔憂的神色,咬了咬牙,還是邁出了步子,向著前方而去:“這位大嬸,請問此處有沒有一戶姓丘林的人家……”
***
“花姨,你也看出那女人穿著豹突的皮襖了?”阿單卓有些傻愣地問她,“她是那個河邊的……”
“啊,大概是吧。”賀穆蘭笑著答他。“穿著那件豹皮衣衫,是因為丘林豹突經常穿著這件衣衫到處跑,他阿母一定看見過。”
“咦?她不是和丘林豹突已經……”
難道不是郎有情妾無意嗎?那丘林豹突怎麼還眼紅紅的跑了?
“男女之情,我也不懂呢……”賀穆蘭有些遺憾地歎道,“也許是她後悔了,想要回頭也不一定?”
“可惜丘林豹突已經去涼州了,這……真可惜。”
阿單卓越想越惋惜,一抽馬鞭,疾馳了起來。“花姨,又耽擱了一個時辰,我們還是快走吧,別錯過了宿頭!”
“嗯。”賀穆蘭一夾馬腹,不疾不徐地跑了起來。
“呃……花姨,我們下麵要去哪兒?”
“去平城。”
“什麼?那其他地方不去了嗎?東西也不去送了嗎?”
“我覺得你說的沒錯……”賀穆蘭想起這段時日的經曆,喟歎道:“放不下我的人,都已經去梁郡找過我了,比如你。而放的下的,我也應該鬆手了啊。”
“那好,我們去平城。駕!”
***
哭著送走了賀穆蘭的王氏,坐在屋子裏開始每日的日常——縫軍糧袋,卻突然聽見了外麵有人敲門的聲音。
她這段日子已經被“傲嬌”的同鄉們敲門聲弄習慣了,當時就歡歡喜喜地開了門,笑著說道:
“我說我自己去拿,不必你們送……咦?你是誰?”
一身風塵仆仆卻難掩麗榮的婦人抓著身邊小孩的手,有些忐忑地問道:“請問,這是丘林豹突的家嗎?”
王氏看了看這個婦人,再看了看她身上的豹皮大襖,傻傻地點了點頭。“我是他阿母,娘家姓王。”
那婦人見到了正主,當下一摸肚子。
“阿母,我肚子裏有了豹突的孩子,已經三個月了……”
啪嗒。
王氏手中的麻袋掉落地上,呆若木雞。
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
“阿母,我肚子裏有了豹突的孩子,已經三個月了……”
王氏:……我我我我有孫子了?
阿單卓:……怎麼人人都有兒子了?我我我我……我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