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生生不息(2 / 3)

賀穆蘭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王氏雖然無知又膽小,但她在主觀上並沒有害人的想法。軍府“連坐”之責是以前部落製度的殘餘,鮮卑人極少有逃脫兵役的,王氏可能沒聽過,也可能聽過沒當一回事就忘了,後來兒子逃走軍府開始“連坐”,這才慌了神,陷入自責和悔恨之中。

這件憾事雖然過錯大部分都在王氏身上,但論起內因,還是鮮卑的製度有問題。以前是小小的部族,按照老一套辦法征兵打仗、任官賜爵當然可以,如今大魏已經平定了北方,成為一個龐大的國家,還來這一套,民怨隻會越積越深。

賀穆蘭一方麵惋惜與王氏和丘林豹突的遭遇,一邊又希望他們能負起責任來,能至少清清白白的活在這個世間,但無論是丘林豹突還是賀穆蘭,都沒有把王氏推出去的想法。

如今王氏自己來“自首”,並且把所有罪責都歸咎己身,實在太出乎他們意料之外了。

王氏自己能去找“對頭”車家,離開小市鄉跑到這壺關來,本身就是一件能讓他們吃驚的事情。

“烏蒙軍司不知可有時間……”賀穆蘭沉吟了一會兒,肅容道:“在下想將發生在丘林家的事情,和烏蒙軍司說上一遍。”

“花將軍請坐,末將洗耳恭聽。”烏蒙山引賀穆蘭入座,自己也跪坐在他下首。

“我先要說的是,我來這裏,一並不是為丘林豹突求情,二也不是因為要送他服罪而來的這裏,他會來這裏,都是他一個人的選擇。要說到‘逃役’事,就要從幾年前說起……”

賀穆蘭靜下心來,將自己到上黨的原因,以及一路的見聞、王氏和丘林豹突這幾年的經曆等事情,娓娓道來。

軍府隻負責管理軍戶和府兵,像是一家子男丁全部征戰而死的故事早已經聽得不要太多,但賀穆蘭敘述的故事卻不是從自己的身上而出,隻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做出的判斷,所以不免更加驚心動魄,曲折百轉。

當賀穆蘭說到那一夥兒呼嘯山林的強盜之首“大哥”也曾是一位逃脫兵役的軍戶時,烏蒙山不由得“啊”了一聲。

故事還在繼續著,漸漸的,這間廳堂外路過的佐官和府兵都忍不住也駐足在門口,靜聽了起來……

七日後。

“丘林豹突,你逃脫兵役,雖已自首,但按照律例,要麼在上黨郡服苦役七年,修橋鋪路,操使賤役;要麼去西邊戍邊,充當軍奴,斬敵八十方可恢複自由之身,是成為賤籍,還是充當軍奴,本軍司可讓你自己選一條路。”

烏蒙山在軍府的校場上,當著眾人之麵,宣讀著對丘林豹突的判決。

車家的車師,還有小市鄉許多軍戶人家的親屬都被請到了這裏,參與這場遲來的審判。

‘終於可以解脫了嗎?’

被捆綁的丘林豹突以頭叩地,沉聲道:“罪人願意去西邊戍邊,以軍功洗清往日的過錯。”

“好!這才是我鮮卑男兒該有的氣度!”

烏蒙山重重地點了點頭,拿過一旁的文書,開始提筆書了起來。

一旁另跪著的王氏一聽到兒子的選擇,立刻淚眼婆娑,哭的不能自已,仿佛天已經塌了一般。

賀穆蘭和阿單卓都不吃驚於丘林豹突的選擇。有了胡力的那番話,丘林豹突一定會想法子堂堂正正的去贖回自己的過錯。

在軍中當軍奴,雖然大部分時候都被當成炮灰,但現在戰事少,且戰事都不大,危險性小了不少。可換句話說,想要斬敵八十,遠比花木蘭當兵那時候要困難的多,一場戰鬥有沒有幾百人都難說,要殺滿八十個,說不得還要和正規軍搶軍功。

可是他既選擇了這條路,賀穆蘭隻有尊重他的決定。

阿單卓和小市鄉的人待聽到他選擇戍邊,眼神裏浮現的都是複雜之情。有敬佩的,有幸災樂禍的,也有後悔的。

人心總是趨向善的一麵,不希望自己家孩子受苦赴死的,大多也不忍心見到別人家的孩子受苦赴死。雖然之前有過仇恨,但錯誤已經造成,自家孩子也沒死,可是當了軍奴,那就確實九死一生了。

都是十幾年的老鄰居,除了和丘林豹突有過節的車家,大部分人家都是露出了不忍之色。

“丘林莫震之妻王氏……”烏蒙山頓了頓,拿起另外一張文書。“你是烈士之妻,原該成為婦人表率,卻教唆兒子逃脫兵役。念在你身體孱弱,不以肉刑加之,但罪不可免……”

烏蒙山看了一眼鬆了一口氣的丘林豹突,接著說道:“罰你縫製糧袋一千件,三個月內上交軍府,逾期不至,杖責三十。爾服徭役期間,軍府配給糧食,望你安心服役,莫要偷懶。”

軍中的糧袋是那種粗麻布和葛布做成的厚重袋子,粗布裁剪成糧袋大小已經是不易,再縫製成袋,一天也做不了十個。王氏愛哭,眼睛有疾,連織布都做不得的,如今要縫製糧袋,她又不是什麼能吃苦的婦人,這活兒照實不輕。

丘林豹突心裏糾結萬分,隻顧用求助的眼神看向賀穆蘭。王氏雖然一直在哭,卻伏□子,泣聲道:“罪犯認罪,願意服役。”

賀穆蘭對丘林豹突點了點頭,那意思是會想法子照顧好王氏。她不可能在上黨郡長待,可是身上財帛卻是夠的。實在不行,請人去做,也不是不行。

烏蒙山判決完了丘林豹突之案,並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命府兵捧了幾本軍書來,大聲說道:

“我知有許多人家都覺得我鮮卑軍製過於嚴苛,自先皇以來,連續征戰二十餘載,絕戶者不知凡幾,可有些話,我不得不說……”

烏蒙山年已六十,聲音蒼老,此時正容發聲,人人都全神貫注。

“我大魏自代王大可汗立國至今,已近六十載。我大魏建國這六十年,沒有哪一日不活在頃刻滅國的危難之中。”親梅煮馬

“我們的北麵曾是比我們國土還要廣袤十幾倍的蠕蠕,我們以一己之力擋住了蠕蠕長達八十年的侵擾,可周邊諸國不但不感激,反倒每每趁蠕蠕南下之際合力擾邊。我們的北麵是蠕蠕,南邊是秦,西邊是胡夏、涼國,東邊是馮燕,可謂是虎視眈眈,眾敵環視。我想即使是過去,也沒有哪朝哪代,如我們大魏走這般的如履薄冰……”

“立國六十餘載,我鮮卑一族以武勇立世,屢戰屢勝,悍不畏死,提到北方的拓跋魏,諸國無不聞風喪膽,這其中固然有我們鮮卑這一族能征善戰的緣故,更多的卻是因為各位軍戶忍淚將家中男兒送入軍中,拚死掙得喘息之地的功勞。魏國這塊土地上,沒有哪一寸不是用血肉換來的。”

烏蒙山對校場裏的軍戶們施了一記重禮。

並州來參與逃兵判決的軍戶們慌得紛紛回禮,他們誰也沒想到這個老軍司會說出這麼多話來。

賀穆蘭也不知道烏蒙山會在判決丘林豹突之後說出這麼一大段話。前幾日她在說起自己對於軍戶家庭的所見所聞之時,這位老人就一直沉默不語。

他在人情世故上應該很精通,但正因為如此,他對這些悲劇的感觸應該就比別人越多一些。

“過去,我們各州軍府的官員隻要一到冬天,就會忍不住痛哭流涕。農閑之時,往往便是用兵之時,蠕蠕人冬日水草不豐,就會南下來搶我們。每到這個時候,北方已經無人可征,南方初定,遠不及北方大戶的人口多。”

“我們去送軍貼,何嚐不是既內疚又悲傷,我們也有子孫後代,當無人可征時,難道我們還能留有後嗣嗎?可若不徹底消滅周圍的強敵,我們就要永遠活在國破家亡的陰影中,就如被滅國而消失的慕容鮮卑一般……”

“究竟是戰死,還是國破後被人如同豬狗一般屠戮,讓我們的妻女變成奴隸?隻要還有鮮卑男兒的血性的,便知道該如何去選。”

王氏聽到老軍司的話,哭泣漸止,忍不住擦掉眼淚,端正地坐著去聽。

“說來諸位可能不信,雖然軍中軍貼一至,哪怕是體弱多病、幾近絕戶之家都要出丁,可我們各州的軍府對當地的軍戶都有記載,也會酌情處置……”烏蒙山將手中幾本軍書傳遞了下去。

軍書是漢字所書,大部分人家都不懂漢字,有些略微懂一點的,翻幾下後也看不到那一堆黑的紅的批在一起的東西。

有人想起花木蘭還在這裏,將軍書送到賀穆蘭手上去問。她打開軍書一閱,發現裏麵記載的是上黨郡所有已經征過兵的人家。

紅字的是備注,哪家已死幾個,哪家有幾個在軍中,哪家有孤兒寡母,書的清清楚楚,可見這裏的軍府確實是用了心的。

賀穆蘭指著這些字跟他們說起其中蘊含的“人性”,有些感情充沛的婦人聽到哪家有孤兒寡母時已經忍不住痛呼出聲,哭的不能自己。

這些熱氣騰騰的血、戰死沙場的墳塋、痛苦流涕的刺目,都已經化成文字,成為一種最有力的控訴。

但凡哪位陛下見了這樣的東西,都會感覺到那股控訴吧。

怎能說沒有人在為這種製度的不公而努力改變呢?人世間既已苦於不勝重負,冥冥之中,自然有這種有力的□□上達天聽。

這種人間的痛苦已經使老天不快,更何況是正在努力改變著的凡人?

烏蒙山對賀穆蘭微微頷首,謝過她的解釋,繼續說著:

“若有體弱的、一戶之中已經從軍超過三人的,當地軍府都會將新征之人分配到較為安全的後方軍營,即使到了軍營,也有軍營中的軍府府佐管理相應的籍冊,真的戰至家中無人的,軍中很少會將這些人編入前鋒營地。”

烏蒙山看著露出意外神色的軍戶們,心中也很難過,他在軍府中任職十餘載,也不知送走了多少鮮卑好漢。這些後來潛移默化改變的條例從未記入任何律例中,因為這是不利於缺員嚴重的那些年的決定,誰也不知道真的正兒八經的提出來,是不是以後都找不到可能“陰奉陽違”了。

他一直覺得朝中的大人物們一定是知道軍府之間的這種“默契”的,但隻是也選擇了沉默。也許是他想象的太美好,不過隻要有人沉默,就表示他們做的是對的。

“我們府兵之製,乃是延續祖宗之法而來,鮮卑慣例不可廢,但法外還有人情,這種分配之法,自我們發現傷亡越來越多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做了。此外,諸如軍中說媒牽婚、人丁充足時換防之事,也是屢見不鮮。隻是因為這些違背了祖宗規矩,軍府很少對外宣揚,而戰場無眼,有時候即使妥善安排,也不見得人人都能生還……”

‘逃兵連坐之法是不可違抗的律法,軍府是無法改變的。’

賀穆蘭想道。

‘甚至烏蒙山軍司今日所說的這些改變,也是沒什麼太大作用的幹涉。因為真的戰到前方無人,後麵的軍營也許原本安全,後來也要頂上。但隻要留有一線希望,能多送回幾戶子弟,也比什麼都不做要好。他們至少已經看見了這個問題,在以自己的方法悄悄改變。’

烏蒙山也是這樣想的。

“如今時代已經不同了,過去我們是眾敵環視,周邊都是比我們還要強大的國家。可我們征戰幾十年後,眾軍將士都是百戰之身,諸國仗著地利任意欺淩我們,卻不知秣馬厲兵,而我們隻要待戰事一起,陛下一聲令下,幾十萬控弦之士就能立刻作戰,這些曾經坐擁天時地利的國家,終究還是一個一個倒在我鮮卑男兒的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