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染的師父是在這裏的報恩寺出家,而後出門遊曆,遊曆到了雲白山這個地方,突然得到佛祖托夢,說是他需在此地修行,方可成佛,於是一留就留了幾十年,憑借自己的本事,在山中搭了一座小廟出來,又收了四個徒弟,分別叫嗔染、貪染、癡染和愛染,也不拘著他們去留,每日給他們講講經,說說佛經裏的道理。
賀穆蘭聽到愛染的描述時,就對此地頗多期待,可到了此處,卻發現和他說的完全不同,不但街上店鋪很少,連城門官也比其他地方要更貪一些。
入城時,他們可搜刮了比其他縣城更多的東西。
愛染也沒來過平6,賀穆蘭一直堅信“路在嘴上”,攔了路邊一個年輕人,就問他“報恩寺”在什麼地方。
結果那個年輕人慌張的看了他們一眼,一句話也沒說,往後連退幾步,掉頭就跑了。
賀穆蘭再攔了幾個,不是嚇得跑掉,就是連連搖頭說是不知。連番幾次後,賀穆蘭便知道報恩寺肯定是出了什麼事,也不再打聽,帶著兩個孩子找了個看起來較大的客店,先住了進去。
“賀施主,可是報恩寺現在出了什麼問題?”愛染也不笨,見賀穆蘭先住進店裏,又不著聲色的拿了點肉幹和店裏的小廝閑聊,便知道有什麼不對。
“不是報恩寺出了什麼問題。”打探一番後回來的賀穆蘭臉色不太好看。“不,應該說,不光是報恩寺出了問題。”
她滿臉都是不敢置信。
“皇帝陛下頒布了‘滅佛令’,如今已經傳到了平6,也張榜公告了。”
“什麼滅佛令?”阿單卓納悶地問:“是要搗毀所有的佛像嗎?”
“不是。”賀穆蘭心情變得很糟糕。“陛下下令禁止供養沙門,若有隱瞞,誅滅全門。野寺僧人不還俗的,一律誅殺。原本五十歲以下僧眾還俗,五十歲以上僧人依舊在寺廟裏修行,可因為這個,也沒法子好好修行了。”
賀穆蘭黑著臉咬牙說道:“有些衙役官吏,借著‘搜查未還俗僧人’的名義,三不五時就去搜查這些佛寺,順手牽羊走一些東西。沒過多久,順手牽羊變成明搶,明搶變成殺人越貨,那些年老的僧人無人供養原本就很可憐,這麼一來,連活命都沒可能了,隻能想法子活路。”
“現在三座佛寺的僧人,早就逃了個幹幹淨淨。這時候誰要去三座佛寺,幾乎就等於說自己還信佛,家中可能養了沙門。所以他們一聽到我打聽報恩寺的事情,都怕受了連累,跑了個幹淨。”
“……滅佛嗎?”
愛染的眼睛裏突然積蓄起淚水,那淚水來的如此洶湧,一下子就打濕了他的臉頰,被淚水洗過後又圓又大的黑眼睛,看起來格外的觸目驚心。
他吸了吸鼻子,不甘心地叫出聲來。
“可是佛在我們的心裏,怎麼能滅的完呢?山下的人為什麼這麼奇怪?滅不了的東西,為什麼一定要滅呢?!”
賀穆蘭第一次見愛染爆發,嚇得上前一步捂住了他的口鼻,生怕此地的店家聽見,生出什麼變故。
愛染在賀穆蘭的手掌中抽抽涕涕了半天,因為要忍著不發出聲音,賀穆蘭隻感覺手掌一陣一陣的發顫,愛染的喉嚨裏也發出類似於打嗝的聲音。
從愛染眼睛裏射出的絕望讓賀穆蘭的鼻內也是一酸,阿單卓更是捏緊雙拳,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我生來就是沙門,到底還什麼俗呢?”
愛染在賀穆蘭的手掌中哭的泣不成聲,連眼底的光彩都一點一點的消失了。
在此之前,哪怕是賀穆蘭第一次見他,他被淋得全身透濕、瑟瑟發抖,也還是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而後被城門官欺負、被人強搶東西,他也還是表現出一種頑強的堅韌,並堅信等他見到了自己的師叔,一切就會變得更好。
他從山野間而來,每日裏研究佛經,聽師父說禪,以求證得大道,突然之間,師父死了,師兄們早就散了幹淨,他抱著師父的遺骨懵懵懂懂地下了山,卻有人告訴他,山下的人認為做僧人是不對的,他需要還俗,否則就會沒命……
賀穆蘭不是沙門,也沒有這樣被人完全否定的遭遇,所以她無法對這個孩子感同身受,一切虛偽的安慰話語都變得蒼白無力。她隻能將手掌移開他的口鼻,將他那瘦弱的身子拉到自己的旁邊,讓他在她的肩膀上哭個痛快。
愛染得知報恩寺已經沒人,皇帝又下了滅佛令後,幾乎要把身體裏的水都要哭出去了。
他鼓足勇氣下山,心中並不是不害怕、不驚懼的。但他心中有著佛祖,有著未來,有著師父的囑托,所以這一切戰勝了他的驚懼、懷疑,讓他一路跌跌撞撞的走完這一截。
可到頭來,他卻發現自己下山不是找到了生路,而是走進了一條死路。
賀穆蘭的心情並不比愛染好到哪裏去。
她在床上輾轉反側了半天都睡不著,愛染白日裏的哭聲似乎還一直縈繞在她的耳側。她動的次數太多,甚至把同屋的阿單卓都驚醒了。
“花姨?你還沒睡啊?”
阿單卓迷迷糊糊的坐起身,“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賀穆蘭咬了咬唇,將心中的鬱悶說出了口。
“我在想,是不是因為我的緣故,陛下才下了這道滅佛令。”
“花姨說什麼呢,之前你一直都在家裏啊。是不是睡蒙了?”
“你不懂……”
拓跋燾原本並沒有下這樣的命令,是在梁郡發生了蓋吳綁架崔琳,遊縣令上京說明原委之後,這道詔令才發布下來的。
在此之前,拓跋燾不過是關押了幾個高僧,想借這些高僧的影響力,迫使鮮卑貴族們低頭,不再阻撓他想要天下沙門還俗的政令。
盧水胡人信佛,鮮卑貴族也普遍信佛,寇謙之的道教能影響皇帝、影響漢人的文人高士,卻影響不了這些生性彪悍、一生榮耀來自殺戮,能夠希望以佛門的力量洗清戰場上罪孽的胡人們。
就連拓跋燾自己,早年也是信佛的。
賀穆蘭受了遊縣令的委托,要去幫助遊可救出崔琳。她打敗了蓋吳,遊可又聯係遊俠兒救出了崔琳,蓋吳是賠了夫人又折兵,還立下了“不得傷害平民百姓”的誓言,灰溜溜的帶著盧水胡人們遠走躲避。
但即使如此,蓋吳也一定觸怒了皇帝。
沒有一個皇帝能夠承受這樣的威脅,承受“你若不聽我的,我就屠戮你的百姓”這樣的威脅。
蓋吳這樣的做法,不但沒有起到讓拓跋燾忌憚的作用,怕是會令他更加憎惡沙門,為了自己的尊嚴,也為了自己的統治不再受到這樣的威脅,拓跋燾怕是動了殺一儆百的心,才讓這道政令發布了下去。
崔琳走的時候,遊可曾經拜訪過她,從他的話裏,可以聽得出崔琳的鼻子幾乎是沒有恢複原狀的希望了。一個好生生的美男子,今後就要變成鼻子歪斜、麵目怪異的醜陋之人,對於他這樣一個自尊心極強、又自負不已的男人來說,今後會變成什麼樣子,實在是難以得知。
而那位篤信道教、像是一根筋般非要將沙門置於死地的司徒崔浩,會不會因為孫子的事情中更加憎惡起沙門,在拓跋燾的身後推波助瀾,促使了“滅佛令”的頒布,這都很難不讓人懷疑。
如果說賀穆蘭之前一直沾沾自喜,以為自己的舉動救了梁郡四鄉的百姓、救了那位自命不凡、在他麵前誇誇其談的崔琳,那現在,就如同一盆冷水澆了下來,讓她從頭到腳清醒了一番。
她並不是矛盾激化的原因,這一點,她不會作繭自縛。可是作為參與到這件事裏的賀穆蘭,實在沒法子不胡思亂想,她甚至想象起回家那天的那個幻境,那些寇謙之對他說過的事情。
還有莫名被自己兒子奪走了寵愛,一日日陷入了不安的太子拓跋晃。
“我也以為失敗了,但陛下越來越暴躁。”
“……我們摩擦越來越多……我若不暫時離開平城,怕是要被那些鮮卑貴族們當做出頭的鳥兒,抵擋我父皇抑佛的壓力……我再不離開平城,離死就不遠了……”
……
……
許多許多的事實都在告訴她,那位花木蘭記憶力英明卓絕、善於納諫的君主,不過才三十多歲,就已經像是得了更年期綜合症的暴躁婦人一般,開始漸漸的往一個可怕的深淵裏一步步而去。
而這一切不合理的變化,都是從花木蘭解甲歸田的那一年開始的。
到底是寇謙之別有用心的暗示,還是真的和花木蘭有關?
她的到來是不是真的弄亂了大魏的天下,將原本可以國泰民安、四方靖平的局麵變得危機四伏,隨時可能陷入各種混亂之中?
愛染的哭聲還在耳邊。
太子拓跋晃的淒涼表情就在她的眼前。
袁家鄔壁的高牆、陳節對盧水胡人的擔憂、枯葉寺裏被保護起來卻還是不得不倉惶逃走的僧人,她遇到的一切,都在告訴賀穆蘭……
她躲不掉的。
她躲得掉鄉人的流言蜚語、躲得掉敵人的明槍暗箭,她甚至躲得掉斑斕大虎的凶猛撲殺……
可她躲不掉自己因抽身事外而產生的不安之心。